一

 

        丁九代的祖先,是丁家铺的立庄人。

        这一带村子的立庄人,都是当年被朱元璋的四儿子从外地绑来的青壮年,老弱病残他们不要。那些年,朱家叔侄打架,搅得民不聊生,河北一带人口剧减。他们就从山东、山西一带移民,移民们在荒芜的芦苇滩上搭屋筑巢,开荒种地,供养着他们朱家的人。

        丁九代的祖先是山东人,从明朝就来啦,谁敢说他的后代不是丁家铺的人?又有谁敢说他丁九代的后代,在丁家铺没有户口?

        丁九代的儿子丁小马已中专毕业多年,在城里的工作收入一般,买不起房,也就一直没有资格谈对象!这早就成了老爹丁九代的心病。

        这回好啦,丁小马被厂里的老板娘相中。老板娘才三十八岁,比小马大三岁。她老公办厂赚了大钱,就吃喝嫖赌,还养了小三。老板娘就和老板离了婚,孩子判给男的,固定财产老板娘一点未要,只分得一半钱。从此,曾经的老板娘,对城市就更加心灰意冷。她早就向往农村,早就喜欢上丁小马这样纯朴善良的村里人。她和小马谈对象已俩多月,小马真心爱她,可他连她的手都没好意思牵过,这也正是让她这个城市老板娘十分可心的地方。她还十分乐意跟丁小马回丁家铺来。

        老爹丁九代乐懵了,他心里的企图又萌生发芽,正在嗖嗖地往上长。他暗自念叨着:这回小马该分全毛地啦!他来不急细问,也来不急回家,一边接儿子的电话,一边往村党群服务中心蹽。他从嘴里连连往手机里灌着:好好,好好好!咱家房两所,新房你俩的,老房你云姨我们俩住着。

        党群服务中心大院里,一所挺高的三层楼。第三层,圆圆的,鼓鼓的,酷似一座肥硕的大妈头,头顶上广播喇叭哇哇响,每天都有支书村长以及村领导们训话,讲政策、说村规,还有大户人家红白喜事召集新亲娘家人快去喝酒,真好象充足的奶水嗞嗞流,无私地哺育着嗷嗷待哺的小村民。楼前电子屏幕里日夜闪烁着应时的标语口号。这会儿,支书村长丁壮壮正矗立在楼门中央,他嘴里叼着根大中华,翻愣着眼皮,正思磨事呢。看他那武大三粗的样子,粗而有力的长胳膊,仿佛一挥就能扫倒一个庄!

        丁九代先是把自家的喜事汇报给丁壮壮。壮壮一听,翻愣两下眼皮,心里就酸溜溜不舒服起来。他心里说:我操……!大光棍子还整来个城里女人?又冷笑道:“回家住?好事!九代叔,你这又是想要小马的机动地来啦?”他又解释说:农转非的学生,毕业就只给人口地,不给机动地。这是国家政策,谁也别来和庄稼人夺地!

        九代心里说:真他妈的……不愧是老支书丁大牙奏的,竟拿大的来压人!九代心里的小九九被支书村长识破,他干脆直说了:机动地,是总地数的百分之五。现在咱村是人均五亩,留二亩机动地,这不是留百分之四十了吗?这样,我家小马就少得二亩来地啊!三十年不变,又延长三十年,大家都高兴,可我家吃老亏啦!九代紧盯着壮壮,只见壮壮眼皮一翻一眨,一眨一翻,又一翻:“这可是两委班子定的。‘因地制宜’,文件里写着呢!咱村就这样因地制宜啦!”

        九代暗骂:你个臭小子,总是拿大个的来压人,紧随你爸丁大牙,比朱元璋的四儿子还横!他明知是白说,却又故意求:“你帮个忙,给小马的户口还转回农业吧!”

        壮壮眼皮不翻了,眼珠子凝固了,瞪圆了,象两个牛蛋子。他真的被九代叔的无知气笑了。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真不傻哈!转出去了,还想转回来?户籍机关是你们家开的?哈哈……呵呵……”       

        丁九代从党群服务中心大院往外走着,又一次好不后悔啊!

        一九九九年,丁小马上中专,九代领着去注册。在学校收费窗口排队的,是长长一大溜农民家长啊!每个学生交五千元城市增容费,你的孩子就从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啦!当时,九代激动地对身边的一个乡亲说:“五千块钱给孩子买个城市户口,值得啊!”在场的农民家长也都说:再穷也应该给孩子们办这件大事啊!这可是正事啊!

         然而如今,孩子们似乎早就变成城市人儿了,可他们买不起房,又咋能在城市落下脚啊!想回家来,土地又要少得,他妈个*的……户口……户口……

        此时此刻的农民丁九代,又一次勾想起自己三十多年前的往事来。

        那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户口的故事。

 

                                                                 二

 

        一九八零年的一天,平地一声雷,下乡知青大返城,消息传到丁家铺。丁九代的老爹丁大叔立马从大队部蹽回家,把这一消息告诉给老伴丁大妈。丁大妈脑袋一阵眩,眼珠一直,就晕了过去。村邻们连呼带叫,有人掐了人中,丁大妈“啊”了一声,长长出了一口气,连连喊着“坑人呀,坑人呀!想让来就来,想让走就走啊!咱们是当不了家啊!”

        原来,儿子丁九代的对象小云是下乡知青。国家又实行返城,小云还能留得住?更坑人的是,小云已三个月的身孕,这一走可就是走娘儿俩啊!

        当年的九代和小云,都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九代初中毕业,回村务农,他爱读书,比一般人有思想。小云也初中毕业,下乡来到丁家铺,活再累也不忘读书。在田间地头,在夜校,九代和小云两个年轻人,谈知识,论国家,思想交流,都有共同话题,不久就确立了恋爱关系。

        这事还能不被村支书丁大牙知道?支书立马在村大广播里喊:有的人啊,你要注意啦:不许你搞下乡知青!老土你搞青年儿,搞出事来,判你十五年!

        丁大叔老两口一听就害怕了,他俩说:丁大牙比朱元璋的四儿子还横,惹不起啊!九代不听父母的,也不怕丁大牙。他和小云还就谈的更热闹啦。

        生产队的农田里,耪地,他们俩垄挨垄,九代在前耪俩垄,间苗搂土,锄板子生风;小云在后,只找找落草。耘地,他们俩使一张耠子,九代在后紧握把,用力往前推,小云在前架辕,只是扶着。

        早上,他俩手拉着手,在大道上溜,在小河边转。晚上,他们俩手挽手,九代把小云领到家,读书写心得,还互相读,几乎天天忙活到十一二点。

        丁大叔骂道:你小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丁大妈哭丧着脸说:“可别搞出孩子,轻的是作风问题;女的不兜着,你可就犯法啦!”

        丁大牙找到丁大叔,怒斥道:“乱搞知青,我报告公社党委……”

        丁大叔求饶,丁大妈下跪,老俩口向支书下保证,从今以后再不让九代和小云来往。

        小云忍无可忍,她披着绿大衣,戴着绿军帽,脚下生风,找到丁大牙,红彤彤的脸上眼珠瞪圆了,“咱丁家铺不许年轻人谈恋爱吗?共产党有这法律吗?毛主席是让我们来扎根的!”

        丁大牙呲牙咧嘴,翻愣一下眼皮:“我是为你好。”又翻愣两下眼皮,“你是城市户口,九代是农村户口……”

        “谈恋爱结婚和户口有关系吗?”小云眼珠眯了一下,充满讽刺地反问着。

        丁大牙又一呲牙,翻愣三下眼皮,“直接跟你说吧,你想留在丁家铺也可以,你是城里人,你结婚以后也别想分村里一分地。你如果有孩子了,想分地也可以,但必须是上丁九代的农业户口。你舍得让你的孩子放弃你的城市户口吗?……反正我们丁家铺,不许外人分我们一分地。”

        原来如此!小云冷笑道,“我跟的是人!你就是燕王……”

        丁大牙听不懂,翻愣老半天眼皮,还要磨叽,小云厉声道:“你再难为丁大叔一家,我就上县里汇报你……”

        丁大牙眼皮翻愣不动了,俩眼珠子凝固了,瞪圆了,象两个牛蛋子。

        其实,丁大牙阻拦九代和小云恋爱,更有一层深藏在庄稼人心底的秘密,就是他们一看见别人家男孩有媳妇,心里就不舒服;若是看见谁家的男孩捞到城里人做媳妇,他们的心里,就难受的要死!

 

                                                                   三

 

        有城里人小云的撑腰,丁大叔老两口,也有主意了。小云怀孕,老两口先是不敢声张,小云快三个月身孕了,他(她)们就自豪地嚷嚷起来。

        再说丁大牙,他是先知道知青返城的消息,后听说小云怀孕的。所以这个时候,他也不在意小云怀孕不怀孕,只关心她究竟是走还是留。

        说话间,村里的知青都纷纷办了返城手续,丁大牙还不见小云来找他,他就心里急的划拉开小算盘。他主动来找小云,“你咋还不办手续?啥时候办,没问题的!”

        “我不想走!”

        “永远留在丁家铺?”这可惊煞了丁大牙,他翻愣了三下眼皮,眼珠子又凝固了,瞪圆了。他马上又笑笑:“那你都对不起你们的孩子。你和丁九代结婚,就是让孩子随你的城市户口,不也是农村人吗?你把孩子带到城市,他将来不但是城市户口,还是个堂堂正正的城里人啊!再说,你们娘俩要是真的不放弃城市户口,丁家铺是不分给你们地的呀!这丁家铺的土地,是六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从芦苇滩上一寸一寸开出来的,不会轻易给别人的,只要我活着……”

        丁大牙说不给地,小云倒不在乎;丁大牙说的城市户口,可真真的又一次启发了她。

        小云立刻有了新想法,她告诉了九代。九代毕竟是个男人啊,有远见!他听了小云的新想法,立马说:“还好咱们没结婚,你走吧!让咱们孩子有个城市户口,我一辈子就放心啦!”

        一听到孩子有个城市户口,丁大叔老两口还是想通了:让她妈把孩子带走就带走吧,那可是花六万紫金也买不到的呀!那可是城市户口啊!

 

                                                             四

 

        小云真回城了,起初她和九代书信往来不断,一直说等找到工作,等孩子生下来,就和九代结婚,可还未等孩子出生,小云就被父母逼迫着和另一个回城知青结婚了。小云的父母还偷偷给九代来了信,说:孩子没有给你打掉。为了让他永远是个城市人,小云不可能回丁家铺,到了村不还是乡下人吗?放心吧,我们会把你们的孩子培养成有身份有地位的城里人的!

        九代读着信,心中有苦说不出,有甜也不能言!他只好心里安慰着自己:值得,值得呀!

        我儿是城市户口,我儿也是城里人啊!

        丁大叔老俩口听九代读着信,也是心中有苦说不出,有甜也没法言!他们俩也只好心里安慰着自己:值得,值得呀!

        我孙子是城市户口,我孙子也是城里人啊!

        不久,小云也又偷偷给九代来信,说自己生个女儿,她现在的爹姓马,女儿起名马丁丁。

        两年后,九代也结婚了。一年过后生个儿子,叫丁小马。

        马丁丁,丁小马,这两个名字,都是丁九代和小云他们俩在信中商量着起的,只有他俩才知道其中的含义。

        马丁丁,丁小马,意思是亲姐俩。

        三十多年间,九代和小云书信不断,后来是电话,再后来便是微信。

        小云的丈夫只知道九代是她下乡时的老乡,细情不问;九代的老婆也只知道小云是当年下乡的知青,也没功夫细打听。

        时间到了二零一七年,九代和小云都已六十多岁,人生步入老年。

        说话间,九代的老伴病故。小云来电话安慰,又使用了老方法:写信。小云在信的结尾,竟给九代写了九个“等”字。

        小云有微信了,九代也立马弄了微信。二人联系频繁,秘密终于被小云的老伴老马发现。不等老马审问,小云就交代了实情:老马你听我说,马丁丁就是丁九代的女儿。这么多年你不问,有一回我想告诉你,你却说弄明白了心里不舒服。你玩了几十年的深沉!我求你不要告诉丁丁,不能扰乱她的心。

        其实老马也曾经是下乡知青,他乡下的老情人也在把他等。老马笑笑说:小云,你应该和我离婚。小云首先提出离,可恨死了女儿马丁丁。丁丁不理小云,也不喊她妈了。啥事也不告诉小云,就连自己离婚,再找对象,也一个字不告诉她。

        小云明知丁丁是跟妈妈伤心了,可她还是没有告诉她的身事,丁丁还确信自己是老马的女儿。

        小云把婚一离,一狠心,没跟丁丁打招呼,就回到了丁家铺。她心里说:我把你个冤家丁丁,你都三十八九啦,有家又有企业,用不着我疼你啦!

        九代和小云终成眷属,有乡亲玩笑道:小云小云,你还是个村里人的命!

        九代和小云都只在心里说:我们的女儿可是城市户口,堂堂正正的城里人!

        不过这种话,如今的他们俩,已经不敢自豪地大声嚷嚷。

 

                                                                     五

 

        丁九代从党群服务中心大院回到家,把见丁壮壮的经过告诉给小云。小云并不理会壮壮的话,她笑笑说:你瞧,小马的对象,城里人,没村里的户口也来啦。这年头不比那年头,还啥户口不户口……?那二亩来地,挑不起锅盖的。

        九代又说,这个周六小马把对象领进家。

        转天就是周六,小马的对象来啦!

        九代一见那女孩,不禁一愣:这孩子穿着朴素,大大方方,她咋这么眼熟可亲啊!小云抓起线帽,刚刚带好,只见那女孩愣在那不动了。一刹那,小云心里“啊”了一声,她的脸唰一下变的没有了血色。

        女孩立刻问小云,“这就是您的新家?”

        小云六神无主,胡乱点点头,她在前带路,几步跨进里屋,心里骂着:这是哪个损阴丧德的做的孽啊……

        九代父子愣了,小马问:“云姨,您认识丁丁?”

        小云满眼泪花,她再也不可以瞒啦,她指着丁九代,“丁小马呀,丁小马!马丁丁呀,马丁丁!你们眼前这个丁九代,就是你们俩的亲爸爸!”

        马丁丁惨叫一声:“我的妈呀!你咋早不说啊!”

        丁小马的嘴立刻张大,又闭紧了,他狠狠地咬着嘴唇……

        小云责备着丁丁:“你找对象干嘛不告诉我!你不知道真情就瞎恨我……”

        丁丁也埋怨着:“你把我带到城里,干嘛又自己回家!”

        小云哭诉着:“你爷爷,你奶奶,你爸爸,还有我,就是图企个城市户口,让你当个城市人!”

        丁丁喃喃着:“城市户口,城市人,啥那么好的呀……”

        一切都明白了,一家人团聚,九代再也不敢提小马领对象的话茬,只跟人家说,小云的女儿来看她妈啦!

 

                                                               六

 

        第二年春,杏花流银,桃花飞火。丁家铺又一轮土地流转开始,上级要求网上竞标,标底每亩八百五十元。马丁丁以每亩九百元竞标成功。丁家铺三千五百亩土地,一下子全归了她 ,也就是说,一下子全归他爸丁九代了,承包期二十年啊!

        事情震动了十里八村,人们无不羡慕九代,羡慕九代有个趁钱的亲女儿,羡慕九代有个有良心的老伴小云。

        不等枣树发芽,就有人给丁小马介绍上了对象,是个离异的,没带孩子。按现实价吗,这身份这岁数的女的,彩礼也得十万。不怕,姐姐马丁丁说:钱,我一个人兜着。

        再说,这三千五百亩土地,全由九代一个人指挥,九代也不在话下,他是摆弄一辈子土地的老庄稼汉,这回如鱼得水啦!

        玄地、耙地,拖拉机也全是丁丁花钱买的。弟弟小马是机手,姐姐丁丁把着钱,妈妈小云管账,小马的对象也早来了,她负责给小工们做饭,一粒米也不浪费,可真个把家虎啊!

        总想着讨要二亩来地的丁九代,如今也扬眉吐气了。

        支书村长丁壮壮开着一辆十几万元的小汽车,故意按响喇叭,从九代的地边过,九代才不瞅他呢!一个干小工的人说:你不跟支书村长再提一提,说一说把小马转回农业户口的事啦?

        九代噗嗤笑了,他一摆手,嘎巴干脆地说:“可别提那事啦!啥户口管儿啥拉……”

        提起户口的事,小云真是感慨万千啊!她心里说:户口,户口,这几十年,该把人折腾煞啦!如今总算是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