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浩渺,群山绵延,老街默然,矾矿沉静,每一个到达矾山的旅人,都有可能在一瞬间成为诗人,这个与群山绿水、花草树木耳鬓厮磨的小镇,骨子里隐藏着无尽的古意与深厚的情意,能摇醒所有人的诗性。

    我们都是自然之子,灵魂生长的源头必定是故乡。我的根系攀附、孕育我身体以及思想的村庄,与矾山为邻,在撤乡并镇后,归属于矾山,亦是她怀抱其中的心灵谷仓。之于矾山的记忆碎片有很多,但文字永远比思想慢无数拍,有些情感也是文字无法纡解的,所以至今我未曾赋予它一篇完整的文学作品。

    儿时最初对矾山的记忆大都与一块明矾石有关,那是在矾矿工作的姨妈给的。遇上雨天,小村吃水井中的水色浑黄,担回家盛在大水缸中,手持晶莹若水晶的明矾,沿着水缸内壁摩擦几下,要不了一个时辰,水色就会变得清澈,杂质则沉淀在缸底。

    若那些被困住的水是我们,杂质一定是围困的社会水缸侵染产生的,那我们就真的太需要这样一块明矾石,涤荡去灵魂中拥趸的欲望,净化肉身以及精神世界。

    后来才知道,这神奇的矿石全国也就两个地方有,一个是浙江苍南的矾山镇,一个则是我们安徽庐江的矾山镇,两个同名、并拥有相同身体结构的小镇,在中国的版图上遥遥相望,穿越时空,绵延至今。

    世事沉浮,已有千年历史的采矿煎矾的矾矿,因一些外在因素被迫停产,盛极一时的矾矿渐渐归隐,退下历史的舞台。站在某些立场看,停产有碍地方的经济发展,但万物一体,站在更高更远的自然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件好事,让资源停留在自然的内心深处,让那些透明的明矾石,成为矾山永久的灵魂存在物。而我们该做的,是以一个观赏者的姿态对待它们,而不是一个永远无法满足的掠夺者。那些古老的制作技艺及古作坊,就让光阴的手指刻画在历史的帷幔上,成为生生不息的人类的记忆遗产吧。

    矾山有一条从盛世大唐走来的老街,部分房屋是明清时期的样子,拥有石头与青砖结合垒砌的墙体,飞檐马头墙,木质斑驳的门窗,泛着幽光的门环与铁锁,让人想起木心的《从前慢》。甚至还有一些土质墙体的低矮房舍,以及残垣断壁,皆以残缺之美示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前古旧而静寂的模样。时光在这里停滞不前,慰藉那些拥有一腔念旧怀古之人。

    那些青石条与石块组成的古道,经过多少年雪雨风霜的冲刷,仍然是一副禅定高僧岿然不动的姿态,任岁月变迁,人世沉浮,它始终睥睨着世间众生,将一切心事以及年龄埋在坚硬但也柔软的心里。但那一道又一道的车辙不怀好意,将它的年龄具象化,透漏给每一个用目光抚摸老街的人。这些车辙的形成并非一日之寒,若你的眼神足够干净,便能洞穿那些车辙,看到这样一幅画面:穿着土布对襟衫,挽着裤管的汉子们,手持装满矾石的独轮车,从小山坡上沿着青石古道顺势而下,宛如游龙,独轮车在石道上颠簸,发出的嘚嘚声,似马蹄阵阵。

    独轮车的车轱辘碾压出的这些辙痕,就像是矾山这部古书上的序言,顺着它的纹理,就能窥探千年古镇的内在,感受她的诗意脉动。

    一切古老的建筑最害怕的不是时间的流逝与侵蚀,而是现代科技文明的逼迫与城市脚步的逼近,好在趟过历史长河的矾矿与老街,在这烟火鼎沸的人世间,还能站在世界之外,以原始的面貌示人,这大概得益于当政者的忧患意识吧?!

    少女时代,我曾披星戴月沿着老街往返来回很多次。那时候有个嫁在老街的媳妇回娘家找了几个人去她家制作电子产品,我是其中一个。所谓电子产品不过是打火机里面的小零件,时隔多年,已然记不得做一个能赚取多少手工费了,只记得我们在冬日的凌晨5点步行近一个小时到达老街她的家,进行一天的劳作之后,再踏着月色从老街返回家中。

    那时候我对于老街的所有印象,不过是一条坎坷不平的寻常路而已。

    长大了,才明白,老街的弥足珍贵之处,正是所谓的寻常。不寻常泛滥的时代,寻常多么难得,于物,于人,皆是如此。

    我和我的父母、兄弟姐妹脱离故乡,移居小城或是大城市,都成为漂移的风筝,但我知道,那根精细但结实的线,始终攥在故乡的手中,它不会放手。它会永远站在起点,以祥和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在我们疲累的时候,温柔的手掌透过那根线传递过来一股力量,并轻声呢喃:不要怕,继续飞,有我在。

    我已从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两个孩子的母亲,时经多年,曾数次与矾山擦肩而过,却从未停留。去年矾山镇第二届富硒蓝莓节开幕的时候,明明有机会投入她的怀抱,与之叙叙旧情,但我并未前往;杜鹃花开的时候,大家前去深山探幽,我也没有前往;今年的文联采风活动也遗憾错过。一次次错过之后突然明白,旅行和人生都是在辗转的弯路上才能更加体现其价值。

    我深知,独自面对自然时,才会与它相通。

    无论是蓝莓基地,满山杜鹃,还是矾山老街,运矾古道,当跟随着一大波人的脚步抵达时,涉世太深的我们,心境容易被左右,所看见的自然之景,所听到的自然之声,都将受到干扰,如此这般,又怎能体会矾山灵魂深处真正的魅力呢?

    再细微的风景,当一个人独自澄心静耳地面对时,那种与天地万物相通的感觉会尤其明晰,彼此的灵魂相会,让人产生一种想流泪的感动。

    我期待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独自约见矾山,然后带着我当年的少女心,站在所有的风景里,与之进行一次灵魂对晤。

    假如她问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才来?”

    我会这样回答她:“我从来没有离开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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