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因老家有事,和姐姐们一起回了趟老家。

  忙完事返回时,路过一条街道,想起儿时记忆里的“小过道”应该就在附近,放缓速度慢慢寻找。一条深邃幽长的小巷出现在面前。只一眼,久别重逢的激动如浪花拍岸一样撞击出小小的喜悦、淡淡的哀愁和深切的怀念,百味杂陈,糅杂在一起,迫不及待地想要走进去,去观看、去触摸、去体味、去品读那久违的,童年的印迹。这是我记忆里缱绻难忘的地方,也是我梦牵魂绕的地方。

  那镶嵌在魂魄里的思念,在这一刻,让我顿然了悟,这原来就是乡愁。

  看着眼前荒草丛生,破败萧瑟的巷子,眼前恍惚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这里是母亲居住过的地方,这里盛满母亲的辛酸往事,这里是我儿时听母亲提到过无数次的“小过道”。之所以称它为“小过道”,是因为它非常的窄,是整个村子里最狭窄也最幽长的巷子。两臂打开,可直接触摸到东西两边的墙壁。两个人相向走过,需要侧身而行。

  就在这条交通不便的小过道里,曾居住过几十户人家,一百多口老小。

  母亲搬到这小过道里居住是有原因的。那个年代,大多都是同一个生产队的住在一起,为的是出工和开会时容易召集。在这条小过道里居住的都是六队的社员。而奶奶是十队的。按说,我们理应和奶奶住在十队,但是因为一件事情,不得不离开十队,迁居六队。这其中原由,令人泪目。

  那时母亲刚娶过门,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而奶奶一副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架势,对母亲常常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非打即骂。母亲终于在又一次被奶奶薅住头发,一拳夯到鼻子上,满脸带血的跑到门外,被大队干部看到后,境况才有了转机。

  大队干部把奶奶逮走,扣留了一天,以此作为惩戒,让奶奶警醒。然而收效甚微。为了长治久安,防止再次家暴。大队干部不得不让母亲离开奶奶,另行居住。母亲便因此离开十队,搬到了六队小过道里的一处院落里。

  小过道里住着所有六队的社员。母亲迁居的房子,也是六队生产队的房子。母亲搬到小过道居住,也就意味着这房子分给了母亲。没成想,大队干部的好意,竟引得一个人因妒生恨,打起了分一半的主意。母亲入住后不久,一位死了丈夫的军烈属,用尽办法也住进了小院。母亲住北屋,那女人住西屋。

  从此,母亲刚离火坑,又入泥潭。

  这女人和母亲年纪不相上下,从年龄上推算,应该是结婚不久,丈夫便牺牲了,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一块写着“光荣烈属”的匾牌钉在了她家的门楣上,也无形中将她钉在了这空荡荡的房屋里。她一生没有改嫁,后来收养了一个女孩。不知是不幸的命运让她性情大变,还是本性就生来乖张。总之,自从她入住西屋后,便开始对母亲寻衅挑事,指桑骂槐。如今想来,或许她的谩骂是想逼走母亲,独占小院。然而,无处可走的母亲哪里还能找到容身之所,面对谩骂,只能忍气吞声。

  生性柔弱的母亲,面对谩骂,从没有还过嘴,只能整日里领受着铺天盖地的污言秽语。有时那女人骂的实在太难听,母亲就躲出去,图个耳根清静。大队干部、小队队长对这女人的恶行劝过,也训过,但无论是谁,都制止不了她的叫骂。说的轻了,只当耳旁风吹过;说的重了,她就在大队部撒泼打滚。在那个年代,一块“军烈属”的牌子成为这女人横行霸道的“免死金牌”,即便是村干部也要让她三分。没办法,大队干部只能劝母亲睁只眼闭只眼,别跟她一般见识。母亲自是没有别的法子,除了忍还是忍,这一忍就是十多年。直到大姐十几岁时,发生了一件事,母亲才摆脱这女人的软暴力。

  那一天,这女人又无端的滋事,开始骂起来。已经十几岁的大姐不干了,对那女人说:“俺娘怕你,我可不怕你,有劲儿你就使劲儿骂,我奉陪到底。”第一次遇到对手的婆娘,使出了撒泼的劲头,骂出的话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小姑娘家家的大姐,自然骂不出那么难听的话,但大姐自有她自己独门招数,那就是等那女人骂完一串脏话,换气儿的功夫,大姐便回她一句:“你骂的所有话,都是骂你自己。”这一句看似幼稚的话语,就像手举一面盾牌,将所有射来的脏话悉数顶回,原数奉还。

  这看似弱弱的一句话,有着四两拨千斤的威力,一向没有对手,横行了十几年的婆娘,被这一句气的跳脚蹦高。大姐一点不着急。每次单等这婆娘一串叫骂刚刚结束,大姐就不温不火的来这一句,就像火快要熄灭时,再添一把柴一样,又会让对方心头的小火苗“噌”的一下重新烧起来。

  没有谁是金刚不坏之身,经得住这火苗的持续燃烧。终于,这个一度嚣张跋扈了十几年的女人,喘着粗气说:“你这是要累死我呀!”

  就这一次交锋,从此小院再无骂声。这女人依旧不满,依旧会嘴里不干不净的小声嘟囔,但再不敢明目张胆的欺凌。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横行小过道,连队长都挠头,邻居见了绕道走的女人,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收拾的服服帖帖。

  有句话叫做“鬼怕的恶人”,很多时候,被人欺负是源于对恶行的姑息。若是母亲早早的和那女人较量,也不至于饱受这么多年的折磨。然而,生性柔弱善良的母亲,总想用自己的忍让去感化对方。没成想换来的是变本加厉。如此看来,隐忍,何尝不是一种纵容。母亲一生没有明白这个道理,而我明白这个道理,亦是用尽了半生。不得不感叹,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那女人忌惮大姐,不敢再骂,但终归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犹如和一颗定时炸弹待在一起一样,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她哪一日又会“爆炸”。加上孩子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那个狭小的院子,已经住不下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母亲决定申请房基地,盖新房搬出去住。

  经过千辛万苦,母亲求东家,拜西家的,终于盖了一座新房。

  我是搬到新房那年出生的。也是姊妹六个里唯一一个不是在小过道出生的孩子。

  伴随着我童年的,是挂在母亲嘴边的关于“塌鼻子”的故事。“塌鼻子”就是在小过道里折磨了母亲十几年的那个女人,因为鼻梁塌陷的厉害,人又不善良,所以背地里人人都称她为“塌鼻子”,以至于她的真实名字倒想不起来了。

  儿时,嫉恶如仇的我,每次听到母亲讲“塌鼻子”的故事,都会气的义愤填膺,攥着小拳头,暗暗的下决心,她若再欺负母亲,我一定给她好看的。但我一直没有实现这抱负的机会,因为”塌鼻子”越来越老,源于生性与人不善,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同宗的亲戚也都断了来往。闺女出嫁后,剩下她离群索居多年。偶尔在街上遇到,也是一副萎靡苍老的样子。据说,去世后,因生前不善,竟没有人帮忙埋葬。最后还是大队干部看不过眼,从中斡旋,安排乡亲们帮助她闺女办理了后事。

  我虽然没有在小过道居住过,但因为听过太多关于它的故事,竟然成为一种情结,深深埋在心底,五十年过去了,它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一种乡愁,深深植根于心底。

  在儿时,我曾无数次根据母亲的描述想象着小过道里的样子,但整个童年却并未真正的走进去过。很多次只是站在巷口向一眼望不到头的巷子张望,猜想哪一个门楼是母亲的家。

  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喜欢回忆。小过道更是常常忆起。很多时候遗憾当初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

  而今终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记忆里的小过道,跟着四姐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小巷深处。四姐一边走,一边凭借记忆,告诉我每一家的名字。这些名字都还记得,但这房子已经破败不堪。走到一处坍塌的院落,四姐指着说,“这就是咱以前的家。”举目望去,小院只有青砖垒起的围墙,房屋已经全部坍塌。让人意外的是,围墙之内的一棵杏树,长的葳蕤茂盛。一树杏子已经泛黄,果实累累,压弯了枝条。这旺盛的生命力,和旁边的断壁残垣,形成鲜明的对比。也让这破败苍凉的院落残留了一抹生机。

  让我朝思暮想了半生的小过道,终于在我年过半百时第一次走近了它,也走进了它。抚摸着斑驳的墙壁,和裸露的青砖,犹如抚摸母亲的心壁。猜想着母亲是怎样忍受屈辱,一日日熬过每一个黎明与夜晚;怎样独自抚养着五个孩子;怎样在不眠的夜里,生起了起房盖屋的念头,并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五间大北屋。

  我想,之所以对这小过道念念不忘,不是对这里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因为这里曾留下母亲太多的苦难与泪水。走在这杂草丛生,无比荒凉的小过道,与其说是对小过道的缱绻,不如说是对母亲深深的怀念。

  故乡于我来说,因为母亲长眠于这里,我就像一只风筝,无论飞向哪里,那根线永远在这里。那是割不断的乡愁,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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