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草长出了大叶子变成了蒿草,当桃花谢了长出了青涩的果子,当太阳把我们身上厚厚的衣服扒掉,让我们光着胸膛在田野里疯跑,这时候刀螂就出来了。烈日炎炎的午后,就在我爷爷奶奶们坐在老槐树下耷拉着脑袋眼皮打架的时候,田里的庄稼、山上的树叶也因太阳的灼热蔫巴起来。这时候刀螂也没了力气,死眉耷眼地躲在树叶下、草丛里打瞌睡,而我们捉刀螂的时刻也就到来了。

  刀螂,就是所谓的螳螂。因为它长着两只镰刀一样锋锐的大前爪,所以我家乡的人都叫它“刀螂”。

  刀螂有好几种,那种浑身灰土土、个头小,身子细的刀螂,长得磕碜,俺们是不屑一顾的。而另一种褐色身子夹杂着绿色波纹的刀螂总让我们感到不清爽,好像它们生下来就没洗过脸似的,我们也不搭理它们。我喜欢的是那种长得魁梧英俊,浑身碧绿,肚大体壮的那种,它们挥舞起两只大镰刀像骁勇的武士。

  扒开细密的草丛,掀开茂盛的树叶,那大脑袋、细脖子、大肚子、浑身碧绿的大刀螂就会挥舞着两只大镰刀向我们示威了。

  我一直弄不懂刀螂那么纤细的脖子是怎样扛起那只巨大的脑袋的,还有它的两只跟蜻蜓一样的大眼睛,总是恨恨地瞪着我们。不用担心它们那双大砍刀抽冷地就会向我们劈来,因为这时候,它很老实,仿佛正午的阳光吸干了它们身上所有的力气,它们很少挣扎,也不威风,任我们抓来摆去的,它们心里一定很生气,很害怕,它们的那双大眼睛里一定印着愤怒,可我们是不会理会刀螂的感受的。三胖子从家里带来一个破瓦盆,我们将捉到的刀螂放进去,浇上几滴凉水,刀螂们便立马精神起来,瞪着眼睛、乍着翅膀,挥舞着大钳子,你一刀,我一拳,两只刀螂就干起架来。而我们一帮孩子趴在地上,围着破瓦盆,叽里哇啦地使劲地吆喝,都希望自己的刀螂能够取胜。二孩儿的刀螂战胜了三胖的刀螂,带弟的又战胜二孩儿的刀螂,最后,我的大“金钩”战胜了他们所有的刀螂,取得胜利!埋怨、气闷、得意、喊叫,在夏日强烈的阳光里,我们的心情也燥了起来。

  而失意与狂躁不会持续多久,我们就会在飘着浓香的瓦盆边兴奋起来。一群孩子偎在在瓦盆边,眼睛盯着盆里烧的刀螂,炭火劈劈啪啪地响,那些肥硕的刀螂在火炭的炙烤下,塞满焦黄籽儿的大肚子开始“呲啦、呲啦”地冒油,那浓烈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急号号的我们便顾不了火的炙烤,伸着黑乎乎的手探到火中抓出刀螂,两只手不断地倒着,烫得“嘶喽、嘶喽”地叫着,然后迫不及待地塞进口中,顾不得斯文,顾不得烫人,那喷香喷香的味道,真是让人垂涎欲滴。

  我一直不知道“机匠”这种昆虫它的学名叫什么,它是一种跟螳螂相似的昆虫。它们的个头也差不多,也是通体绿色,长着长长的触角。不同的是,“机匠”头是方形的,伸出的嘴老长老长,像我奶奶嘴里吧嗒的烟袋杆。螳螂的两只前腿发达,靠两只大刀一样的前爪战斗捕食,而“机匠”则靠后腿的劲力跑跳如飞。它们的两只后腿长而粗壮,跳起的高度在一米以上,是个地道的跳高运动员,因而捉“机匠”的难度自然就比捉螳螂难上很多。

  在露水浓重的早上,太阳还没从我家对面的山脊后钻出来,锁柱就来我家喊我来了。一大清早,刚从炕上爬起来的疯孩子,头不梳,脸没洗,饭不吃,就跑后山根儿捉“机匠”了。刚冒头的阳光,把千万个草尖上的露珠反射成千万个小太阳,小太阳在被我们的脚下踏碎了,它们的眼泪打湿了我们裤腿和鞋子。这时候,“机匠”就蹦跶不起来了,它们背着沉重的露珠就如背着沉重的苦难。它们盼望着太阳光早点照耀到它们的身上,烤干它们的翅膀,烤干它们的苦难,然后它们就可以挥洒自如地飞、自由自在地跳了!

  面对我们这样一群孩子,它们的灾难来临了!草甸子上,一个“机匠”趴在草棵子里,它们跟草混杂在一起,一动不动,企图躲过敌人的眼睛。可我们是谁啊,山里的孩子,个个都火眼金睛呢,不消精意去找,脚丫子在草棵子里一顿倒腾,那些“机匠”就自己爬出来了。这时候,不用费力,手掌一拍,“机匠”边老老实实地落到我们手中。

  玩“机匠”的乐趣在于这东西会磕头。就像过年的时候我们跪在炕上给老奶奶磕头作揖一样,用手捏紧它的两只粗壮有力的后脚,“机匠”便一颠儿一颠儿地点头哈腰了。“机匠”磕头的样子真有趣,身体用力前挺,脑袋使劲向下,一撅一跳的,个个都是磕响头的招式,这让我们很开心,我们甘心情愿地接受着机匠的受礼。

  “机匠机匠你织布,给我闺女织个花棉裤……”这样的歌谣我不知听到母亲唱过多少遍,也许,这叫“机匠”的虫子就是跟真正的机匠织布差不多?我没有看过机匠是如何织布的,因为如今的花洋布比那老粗布好看多了,谁还穿那机织的老粗布啊?所以我们只知道村东头狗剩的爷爷是老机匠,可我们从来没看过他怎样织布!连狗剩都没看过!

  让我们发烦的是蚂蚱。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的长相难看,灰不溜秋的短身子,四方头,一张硕大的嘴上龇着两只大黑牙。让我们生气的是它们忒能吃,那张大嘴巴永远也吃不饱,专门祸害庄稼,好好的一畦谷子,不大一会儿,就被它们啃得精光。它们的家族十分庞大,比蚂蚁还多,而且会飞,吃完了这块田里的,就飞到另一块田里。天气干旱的日子里,它们更加猖狂,傍晚的天光里,它们飞来飞去,铺天盖地的。奶奶说它们就是官话说的蝗虫,蝗虫泛滥的年头里,我们的肚子就吃不饱了。我们村里的人们都恨它们,以至于我姐姐他们小学校各班都布置了一道相同的作业,就是每个学生每天必须捉二十只蚂蚱。

  夏日的傍晚,田间地头、荒山草甸,都能看到我们捉蚂蚱的身影。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吵吵嚷嚷、疯疯闹闹提着瓶子、拿着袋子,抡着树枝、笤帚,撵着蚂蚱拍、打,那小东西其实能跳能飞,只是太多了,捉它们很容易。用长着厚厚实实、密密麻麻松针的松树枝子拍,一下就能拍死五六只。有时候我们干脆放火烧,捡来一些枯枝烂叶均匀地散在草甸上,放火点燃,火苗就会迅速蔓延。那些蚂蚱们在火和浓烟中仓皇地跳跃着,挣扎着,霎时间就全部葬身火海,顷刻间就化为灰烬。

  蚂蚱是我们所不齿的东西,只有鸡们才把它们作为美食。家里的鸡每天都能得到这样一顿大餐,因而它们也拼命长肉,使劲地下蛋。吃了蚂蚱的鸡下的蛋个头大,而且双黄的居多,蛋黄都是红黄色的,特别的香。母亲把积攒下来的鸡蛋拿到集市上卖,就会给我们换来花布衣裳和新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