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是夫妻,晚上是邻居。蓝一根说。

  祁理被他的话惊了一下,觉得他够大胆,够冒失,竟当着老婆赵大花的面说这样的话,完全意识不到这句话传递出来的尴尬信号。赵大花夹着一团蔫菠菜往嘴里送,没听清他说的话,嘟囔着,说什么呢,什么夫妻、邻居的,火锅都堵不住你的嘴。祁理的老婆覃慧停下筷子,蹙着眉,瞅一眼蓝一根,扭头瞥向窗外。

  这顿火锅是赵大花提议的。提议很唐突,算即兴发挥,多少体现了她为人处事的机警,根本没给人反应的余地。祁理停顿半刻,迟疑地看看覃慧,谁知她也是随意状,辨不出什么态度。

  赵大花是区物回公司的过磅员,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见谁都一脸笑。一笑起来,两腮的雀斑就像小堆灰芝麻开始跳广场舞,生动无比。两家做邻居有些年了,却难得在楼道里碰面,有点刻意的成分,大概率是祁理、覃慧回避蓝一根、赵大花,当然也可能相反,谁知道呢。像今天这样同时下楼的情景,是很少见的。抬头时,祁理见赵大花穿着一件与年纪不大协调的朱红开衫,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欣赏,还是鄙夷,说不以为然或稍嫌厌恶可能更贴切些。两个人同时笑起来,就怕对方误以为不够热情,不够大方。那笑不自然,有些敷衍,像寒天里板结的冻土骤然裂开。赵大花先回过神来,眼缝快看不见了,说,做邻居好多年,还没聚过呢,今天巧,择日不如撞日,去好德火锅城。

  火锅店里人多声喧,散发着缠绕的混合气味,是一派经济向好的趋势。底锅咕嘟咕嘟地冒气,像张张热情的笑脸,羊肉、猪肚、鹅肫等配菜伴着底汤在锅里翻滚,荤素参杂,色泽鲜丽,刺激着几个人的味蕾。这次赵大花算是下了狠劲,似乎要把之前的亏欠全补上,桌旁的食材架上满堆着,还在吩咐服务员添这添那。祁理说,没必要,没必要,浪费是最大的犯罪。覃慧说,够了,够了,别太破费。现在的人,谁在乎吃呀,多数病都是吃出来的。话说到这份上,按说该起点作用,可是赵大花好像没听见似的,还在荤荤素素地上,还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好不容易才请到两位,怎么着都不可马虎。

  两家人吃得欢快,说的话比以往几年还多,原本那种关系似乎近了许多。祁理是四川涪陵人,自从来到苏南这座城市,肠胃的籍贯始终未变,对火锅总是情有独钟,赵大花请吃火锅算是投其所好,估计事先做了一些功课。快吃到一半时,蓝一根的那句话就冒出来了,毫无征兆的,顿时让他生出别扭,觉得一下子破坏了刚建立起来的良好情绪。

  蓝一根是一名公交车司机,进出喜欢提个大号水杯,肩上搭块蓝里泛白的毛巾。在祁理看来,蓝一根只会手握公交车的方向盘,并不会把握事物的方向,怎么可以随便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这时候,祁理就有些后悔,觉得这顿火锅答应得草率了。他暗自责怪起覃慧来,刚才为什么不使个眼色呢。以前,赵大花也邀请过几次,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婉拒了。每年初春时节,赵大花会邀请他和覃慧去家里吃荠菜馄饨,说荠菜是在水晶山脚下挖的,碧绿,鲜嫩,味道不亚于小区门口的东北馄饨店。但他还是回绝了,觉得关系还没到那一步,家宴可是朋友关系中的最高层次,不是可以随便参加的。

  被拒绝多次,赵大花没泄气,还是锲而不舍地邀请,今天总算逮住机会,不给推脱的可能了。这事说起来,可能起源于那次硬着头皮进行的家教。

  赵大花的儿子上初三那学期,物理成绩下滑得厉害,特别是对串联和并联等电学知识总是理不清楚。依蓝一根的意思,得上校外培训机构的一对一辅导。跑了几家培训机构,差点被巧舌如簧的课程顾问说动心,但离谱的价格还是吓退了他。他们知道祁理是老师,也没弄清到底教什么,无奈中动了那层心思,迟疑着敲开了门,多少有些莽撞。赵大花的眼睛像两道横卧着的上弦月,含着求援的真诚,让祁理手足无措。祁理很讨厌赵大花的做法,但还是碍于邻居情面做了回塑料袋,装出一副虚热态度,耐心听赵大花颠来倒去地说。听完赵大花的唠叨,他纠结了几分钟,不知道该不该应承下来。

  第二天,祁理就后悔了,怪自己心软,怪自己好说话,算自讨苦吃。但已经答应,也不好意思再回绝。他不是这样的人。细细想来,还是老师的那点劣根性害苦了他。事实上,几乎所有老师都好为人师,听不得家长说半点软话,容不得学生有半点困难。但他只是个美术老师,辅导初三物理还是有点勉强、吃力,以前的那点物理底子早已还给时间,还给老师。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图书室借书,去理化组找复习资料,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啃,一个定理一个定理地抠。好在他教美术,属典型的“小三门”,空闲较多,又有理工男的底子。没多久,他就可以赤膊上阵了。综合组的老师都和他开玩笑,说准备开培训班了?眼红数理化老师挣外快了?他有口难辩,只得笑笑,谁叫他揽下这雷锋活的呢?

  那年,赵大花儿子的物理成绩有了质的飞跃,顺带着提升了学习信心,中考总分得了全班第三名,考上了区重点高中。

  出于感激,赵大花多次拎着礼物上门,也塞过好几回红包,都被他坚决挡了回去。不是他风格有多高,境界有多远,实在因为大家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真的无法心安理得地笑纳。没办法,赵大花年年邀请吃荠菜馄饨,说就是一般邻居吃顿馄饨也没什么,何况是帮了大忙呢,真见外了。但依然没成。直到后来,还是蓝一根的一句话触动了他们,我们都大老粗,也没什么可感谢的,家里什么水啊,电啊坏了,尽管吱一声。

  蓝一根这么说,让祁理和覃慧脸红,还好意思再推辞,再矫情么?那次在楼道里碰面,只好被动地答应了吃火锅的邀请。

  此后,家里有什么坏了,他们就会微一下蓝一根,有时是祁理微,但大多数时候是覃慧微。蓝一根每次都及时回复,及时来修理。按说,这类事本该由祁理来做,他男人嘛。但他是吃嘴皮子饭的,对这些水电气总是笨拙,总是摸不着门道,换句话说,就是应对日常生活的能力尚显不足。当然也可能是他怕麻烦,不屑于做这类鸡毛蒜皮的琐事。迫不得已,覃慧只好自己捣鼓,脏累不说,还不大管用,不大安全。日子久了,就不免生出些抱怨甚至厌烦的情绪。

  他们所住的楼房是上世纪末建的,是砖混结构的六层住宅楼,几乎每年都会传出拆迁的消息,有鼻子有眼睛的,但一直不见什么动作,住户也渐渐失去了议论的兴趣。覃慧几次提出换房子,祁理都没有同意。两个人的理由都很充分,都站得住脚。覃慧说,现在住的房子户型不佳,设计落后,是暗厅,南北不通透,学校里不少老师都换了新房呢。祁理说,旧归旧,在市中心,离学校近,生活、工作都方便;特别是孩子上学便当,可以节省接送时间。最终,房子一直没换,覃慧心里窝着怨气,也不好多说什么。

  有段时间,覃慧对书法产生了浓厚兴趣,经常开着雪亮的日光灯在客厅里练字。每当这时,祁理就会抱怨覃慧浪费电,故作风雅。覃慧呢,也会毫不留情地回击,说谁叫你不换房子的,暗厅怎么能不开灯呢?祁理只好骂,岂有此理?然后赌气去乡下钓鱼了。

  周末那天上午,覃慧又拉开条形桌台,研墨展纸,在客厅里练起字来。文房四宝,一样不落。她微弓玉体,舒展双臂,屏息凝神,那架势就像著名书法家在工作室挥毫创作。日光灯凹进天花板,投下雪亮的光线,一直好好的。半小时后,灯突然不亮了,好像故意在跟她作对。祁理去圣豪农庄钓鱼了,还没回来。其实,他在家也派不上用场。她想自己捣鼓,但悬着的日光灯还是让她有些畏怯,谁让她有恐高症呢。她嘀咕几声,像在低声埋怨着什么,又像在唉声诅咒着什么。但抱怨归抱怨,最终还得解决实际问题,她想到了蓝一根。她犹豫了一下,发了一个微笑表情给他,算是铺垫、预热。等他回复一个同样的微笑时,她直接把事情说了。话说得很节制,尽是女人的委婉,还有预支的那份感激。

  蓝一根来了,上气不接下气,一定是放下某件事情匆匆赶来的。他还是拎着那个磨损得厉害的大号水杯,泡淡的茶水还剩下半杯,正大幅度地晃荡着。

  不好意思啊,蓝师傅,又要麻烦你了。覃慧怔了怔,满怀歉意地说。

  哪里话?邻居嘛。他把水杯蹾在条形桌上,气都没缓匀,就开始四下看了看,工具箱呢?

  她急忙打开储藏室的门,从抽屉里搬出工具箱,双手递给他。他顺手接过,铺放在客厅地砖上,翻找出螺丝刀、电笔、老虎钳等工具。接着,他拖过长条凳,一个健步跨了上去。他稳稳脚步,扭头吩咐她先把开关关了,然后仰起脖子,双手小心地卸下灯管,弓起右手中指的指节,轻轻地叩击乳白色的管面,再贴近耳边听了听,很有经验地说,没坏嘛,可能是接触不良吧。

  他又把镇流器拧下,撅起嘴巴吹吹,接过她递上来的餐巾纸,把上面的灰尘轻轻擦去,左看右瞧,扭动几下。他又把灯管按上去,从两头往中间挤,轻拍着。忙完这些,他两只手掌互搓几下,对她说,拉下开关试试。

  灯一下子亮了,昏暗的客厅变得跟刚才一样雪亮,墙壁和人一起鲜活起来。

  祁理后来想,蓝一根就是在一次次修理水电气的过程中,和覃慧熟悉并好起来的。至于是哪一次,他无法说清楚,可能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好,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是涟漪般一层层往前推进的,是量变引起质变,要不怎么说日久生情呢。同样的道理,是谁主动的,谁被动的,也一样模糊,可能就是水到渠成吧。

  细细想来,这一切还是有迹可循的,只要稍微留意一下覃慧的衣着和举止,便可察觉端倪。尽管覃慧天生丽质,但并不注重打扮,穿着如她所教的历史学科。但近几年好像一下子时髦起来了,可以说如他所任教的学科,五彩斑斓,衣型别致了。对这些细微的变化,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女人对容颜逐步老去的慌张和挽留,但是否也可以嗅出其他讯息呢?

  祁理和覃慧都在河滨中学做老师,所教的科目,都是学校里没什么地位的“小三门”、“小小三门”。河滨中学虽说是省级示范初中,但也不能免俗,照样把美术、历史当作嘴里重要、实质不要的副科。刚工作那会,他们同在综合办公室,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多说些话,多开些玩笑,说说意大利教堂,说说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说说埃及金字塔和UFO。组长见两个人投缘,很起劲地凑合他们,最终还真成了。他们很乐意把这份功劳记在组长头上,满足她的热情与虚荣,在她的鸳鸯谱上增添一对成功范例。

  结婚那阵,两个人腻得不行,日子过得像说相声,有捧有逗的。祁理说,他愿意做她的沙和尚。覃慧听了,愣了一下,不解其意。祁理启发说,沙和尚是干嘛的?覃慧说,挑担呗。祁理说,这不就是嘛,我就是为你的将来挑担子的。这个有分量的隐喻感动了覃慧,她觉得自己的未来一定会幸福无比的。两个人在憧憬中展望以后的美好日子,连夏天洗澡都尽量一块洗,互相搓澡,互相嬉戏,说是洗“露天鸳鸯浴”。每次,他对她那对高耸的乳房很痴迷,说这是世界上最具曲线美的两座山峰。令人遗憾的是,覃慧的屁股却羞答答地瘪着,就像一帮优等生中的特差生,让整班平均分拉下不少。

  后来,不知怎的,这相声没说长,没几年功夫就成了哑剧,显著标志就是两个人回到家都不太爱说话了,嘴巴像被贴了封条。用覃慧的话来说,天天生活在一起,知根知底,有多少话要说呢。以往她不是这样,或者说在学校里不是这样,她是学校里有名的“小麻雀”。祁理有点懵,有点纳闷,说不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说不准这是不是同事们常挂嘴边的“七年之痒”。她沉默,不知道沙和尚为什么变成了猪八戒,连水电气都懒得修弄。他也郁闷,不知道“小麻雀”为什么变成了闷葫芦,回家就知道玩手机。他忧心忡忡,还多疑,有时竟然失眠,这是他特别伤感的地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有些迹象逃不过他鹰隼般的眼睛,也骗不了他的第六感觉。最大的迹象就是他们好久没做爱了,同床两条被子中间有了隐约的三八线,一到夜晚谁都不愿意主动靠过去。这条界线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怎么形成的,他和她都不记得了,更像是自然形成。反正谁都不提及,偶尔不小心弄出的一点声响,都会凭空多出几声轻微而哀怨的叹息。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像是鼓足了勇气,试探着说,我们……还是分开睡吧。

  不是分开了么?他笑起来,觉得原先的状态就是,现在怎么就不是了呢?

  是分房。她小心地强调着。

  不是分被啊。他愣了一下,随即说,哦,好啊。

  他为自己的干脆而吃惊,似乎早在等着她说这句话。他觉得这时候应该争取一下,至少应该稍微挣扎一下,这样才显得感情还有,感觉还在。但他没有。行动已经证明,他早就有这个意向,不然也不会答应得这么干脆,只是一直没好意思说出口罢了。他没主动说,是怕她误解,怕不小心蛰了她,怕影响处在关键时期的女儿。萌生这个想法时,女儿还在读初三,是关键期,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现在看来,她有这个想法,是同理可证。他们愿意为孩子忍下所有的委屈,孩子是他们对未来的全部期待。有好几次,他看她,她也停下来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感到那些话已在她的喉咙口候着,只待揿动按钮,就喷薄而出了。

  有一段时期,他放弃了小说创作,当然是因为受了打击,那些文字耗费了他许多激情,却始终未见天日。他灰心丧气,借酒浇愁,还迷上了麻将,麻将成了他的精神鸦片。那时候,女儿已上了区重点高中,学校补课严重,像女儿这样的重点学生,自然成了学校的“死揪”对象,时空早就被填得满满当当,不留一点儿缝隙。作为家长反而轻松了,当然这只是从时空上说的,精神压力倒真的无法减轻。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可以和几个要好的同事打麻将。要命的是,那三个固定搭子是学校里有名的烟枪,一场麻将要吸掉好几包紫南京。每次牌局结束回到家,他全身都是烟味,连衣缝里都有,好像是从失火现场逃出来的。他受不了,她更受不了。

  这成了后来分房而睡的由头。这个由头,给了双方很好的台阶,两个人都十分乐意有这样的台阶。不过,再往深处想,真正原因恐怕还是他提出了那荒唐的要求。而烟味倒像是一块堂而皇之的遮羞布。

  他有个师范美术系同学,原本也是在另一所中学做美术老师的,后来不知通过什么路子调入了盐务局工作,过起了“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神仙日子。悠闲的时候,同学喜欢写写蝌蚪字,画画宫廷仕女。实在无聊的时候,自然少不了喜欢琢磨男女之事。那个雨天,两个人都闲着没事,在食为天喝了点小酒,相约去泡澡堂。说是澡堂,那是习惯的说法,其实就是小城里随处可见的中高档休闲中心。

  进了包厢,同学对他睒睒眼睛,神秘地说,老土,你知道怎样做爱最舒服?

  没想到同学问得这么直接,他的脸腾地红了,心里先虚惶了一下,扭头朝包厢门口瞅了眼,见没人,问,说什么呢,怎……怎样?

  同学笑意淫邪,像狗一样伸伸红舌头,在上下嘴唇上舔绕了好几圈,很享受地说,就这样。

  他突然明白了,那不是口……吗?

  同学还沉浸在那种状态里,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惊诧,嗨,那真是飘飘欲仙的感觉。

  他身子一抖,脸色更红,心生向往,你和老婆都这样吗?

  那当然,我老婆就是一条蛇。同学得意地说。

  同学在一旁笑,怂恿着他。他再也无法淡定,心痒痒的,突然就有了尝试的冲动。

  给你找个小姐试试?这里叫“吹箫”。看得出,同学是这里的常客,不然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算是半推半就。反正当他从敲背房磨蹭着出来后,脸色就一直红着,泛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却又是一副局促不安的心虚状。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不敢看覃慧的目光,心慌得想避开所有的人,包括对门邻居。但心底的那种满足和窃喜却又让他回味无穷,欲罢不能。好几次他都痴想,如果换作覃慧,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他跃跃欲试。

  终于,在一个星期后的晚上,他吞吞吐吐地向覃慧提出了那层要求。她看看他,像看着一个外星人,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脸色突然僵住,连语调都变了,你还是人吗?畜生啊!

  他被羞得无地自容,雄赳赳的旗杆瞬间变成霜打的茄子,一蹶不振。

  那次以后,两个人就进入了冷战状态。尽管还睡在一张床上,但三八线更宽了,各自的心思也如左岸右岸。他已被她判为无“妻”徒刑,他的夜晚漆黑一片。

  现在,她主动提出了分房而睡的想法,他突然就有了被解救、释放的感觉。

  那个夏天,女儿如愿考上南大,祁理和覃慧都松了一口气,彼此都觉得再多的付出和委屈也值了。那段时间,在学校里,在朋友圈,他们都有了走红地毯的感觉。这种感觉大约持续了好几个月。可是,女儿一上学,家里突然就空了,他们的心也空了。女儿是家的圆心,女儿在哪,家就在哪,心就在哪。

  回到家里,两个人自然没多少话要说,他遵从她的意思,把被子搬进了小房间,她也帮着他把那张木床整理了一下。两个人默默地做着这些事,还相视一笑,挺理解似的。

  之后,两个人有什么事都习惯在家庭群里说一声。按他的说法,这样做是为了给女儿做个榜样,好像他们一直恩爱着,婚姻也从来没有褪色过。可事实并非如此,女儿有女儿的生活,根本没兴趣参与进来,根本没心思在意他们之间的虚言假举。群里就经常只有两个人在说话,一问一答,泾渭分明,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十分好笑。

  晚饭吃什么?他问。

  随便。她答。                   

  谁买菜?他问。

  随便。她答。

  两个人的饭菜有什么好斟酌的?没必要,她的态度自然是懒散、敷衍的,这让他不悦。生活中的三餐应该由女人来操办,女主内,男主外,这是大多数家庭的铁律,可每次却总是由他先问起,这是否是家庭生活的又一次错位?就像捣鼓水电气一样。偶尔他会反问她,她就拿捣鼓水电气的事来反击他,他也常常被噎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随便是什么菜?他问。

  她不回答,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还连发三个抱拳的表情。

  他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回到家里,谁也不说话,各做各的事。天气晴朗时,她会单独出去散步,通常是边玩手机边散步,低手前行。偶尔两个人还会一起去散步,话语也不多,有一搭没一搭,也不知道对方听了没有。两人从来不争执,不闹别扭,一切都显得那么淡然,那么平静。大约九点多的时候,他们各自上床,夜开始安静。

  她在南屋,是那个向阳的主卧,那里有电视,有电脑。他在北屋,小而清冷,似乎更适合于一个人独处。南北屋之间隔着黯淡的客厅,就像黑夜里的两座孤岛,更像是同一楼层的对门邻居。有时候他会想,她在干嘛呢?看电视吗?玩电脑吗?最后的结论是她在玩手机,不是玩手游,也很少把时间耗在“今日头条”之类的资讯上,更多的是在和微信好友聊天,特别是和蓝一根聊天。一定是的。他这样想,自有他的理由。

  那次吃晚饭时,他扒完最后一口饭,微微抬头瞄一眼她的手机,这个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那时,她正专注于手机屏幕,根本没在意他的眼神。他发现她的微信群特别多,那些群名都很长,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各类协会或者小团体的微信群,那些群名旁括号里的数字也很大,表明群友多,不断跳跃的头像告诉他有很多人在说话,群里很热闹。这些他都可以接受,现在毕竟是信息时代,交流方式已经完全不等同于以往了。

  他不能接受的是她机不离身的饥饿感,好像手机就是她的口粮,一刻也不能分离。有一次,他竟发现她和蓝一根聊得很热络,你来我往的,还伴随着一些肢体语言。这个秘密是无意间发现的。那次晚餐,他盛饭,她坐在饭桌的半圆边等着,低着头,手指停留在屏幕上,是随时迎接微信到来的架势。一声清脆的叮咚声响起,她快速点开,是“蓝色妖姬”。这当口,他刚好把盛好的饭碗端到她面前,她来不及遮掩。他看到了那个扎眼的头像。她的两腮倏地红了,像喝了酒,又像做错了事。他装出没事的样子,回到自己的就餐位置,与平时完全是一样的坐姿。但他那天的扒饭还是有了发狠的力道,里面藏着怨恨与烦躁。他知道那个“蓝色妖姬”是蓝一根,更强烈地厌恶起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起这么个妖女名字,不是变态,就是另有所图,还能有另外的解释吗?

  她的手指没有停止滑动,还是那种目中无人的状态,这就有点过分,不知好歹了。看样子,两个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估计也不是水电气之类的内容了。他这边赌气吃饭,她那边依旧我行我素,偶尔还会发出稍加掩饰的笑声,那是一种适度压制的快乐。他想提醒、敲打一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多少年老夫妻了,真没必要多说什么。一旦开口,反而显得问题严重,不可收拾了。

  算了吧,随她去吧。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样的情绪持续了一阵子,祁理渐渐麻木了。他消极地想,既然改变不了什么,不如顺其自然,随她去吧。覃慧毕竟是教师,会把握分寸的,不会发生什么出格的事情,无非是口头暧昧,打发无聊的日子,对抗一下乏味的生活,有什么呢,应该相信她。

  直到某一天,祁理和一个学生在校门口不期偶遇,他才不安起来,觉得自己想得过于简单,过于乐观了。那是他和覃慧都教过的学生。学生好久没看到老师了,比较激动,竟然没心没肺地告诉他,早几天在宾馆吧台看到覃老师呢,师娘越来越漂亮了。

  这个叫顾美丽的学生在如家连锁宾馆的吧台上班,主要负责登记、接待客人。人和名字一样漂亮,刚二十出头,嘴巴没遮没拦的,还没变得世故起来,她的话应该有较大的可信度。他无暇顾及学生对师娘的赞美,倒是宾馆这两个字瞬间刺痛了他,那是个敏感的地方,给人无限想象的地方。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没有真正了解覃慧,竟然那么大度地轻信她。女人的心真是一面湖,水面下涌动暗流,湍急而危险。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被人掏空了,有一股冷风穿过他的胸腔,回旋着凄厉的响声。

  那段时间,祁理一直很纳闷,总在推测两个人会选择什么时间约会呢?虽说她可以挤出时间,那也得蓝一根有空。他只是个公交车司机,可以支配的时空不多,可以自主安排的机会更不多。这样一掐算,一起开房的时间就少,但肯定还会有,不然顾美丽不会那样说。他想把事情捋清楚,给自己一个交代,哪怕那个结果很残忍。他有这个想法时,曾经犹豫过,徘徊过,觉得这并没有多大意义,可是内心深处那个怪怪的东西在怂恿着他,噬咬着他,倒推他去探寻那件不可示人的秘事。

  学校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他坚信会有公交公司员工的子女在学校就读,顺藤摸瓜,便可摸清蓝一根的班次和时间。那天下午,他去教导处翻找全校学生的花名册。终于,在四(2)班的名单里看到了一个公交公司家长的姓名、联系方式,细看才发现还是个副总。这一切都在秘密状态下进行,教导主任是他的铁哥们,特意关照他在教导处隔壁的小资料室里查,说那里封闭性好,不会有外人擅自闯入的。

  他用备课纸记下家长姓名和联系号码,然后出校门,在街道拐角处那棵梧桐树下联系上了副总。他问得很拘谨,也很艺术,当然主要还是学校老师的身份,取得了副总的信任,两人互加了微信。副总是分管业务的,很快就把公交公司的出车表发了过来。他一阵狂喜,许久才平静下来,细细查看,很快就发现了蓝一根的名字,快速记下了他的出车时间和线路。

  从发车表可以看出,每个星期蓝一根有两天休息时间,一天是周三,另一天是周六。周六祁理休息在家,即使去钓鱼也会在中午时分赶回家吃饭,覃慧单独外出的可能性不大,对她而言也不大保险。只有周三反而有可能,学校死盯主科,对副科老师管得松,两个人已不在一个办公室,那天下午她又没课。这是不是有意而为,他不得而知。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攫取了他的心,让他有了莫名的惊慌和心痛。此后,每个周三在学校食堂吃过午饭,他都会留意覃慧的去向,像个称职的特工。他知道,盯人的最好办法是看住校门,算一门当关,万夫莫溜。他也知道,门卫是校长他舅,一向比较松垮,出入方便得很,有时甚至连张出门条都不需要。

  终于看到她出门了,脚下带风,是和平常不一样的步态。这让他很难过,甚至萎缩了,有浓重的醋意和挫败感袭来。但他很快抛开所有失意,努力把提上来的心往下压,快步跟了上去。

  他和她始终保持着五六十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就像电影里的密探一样。街上人流如潮,她一会儿隐没在人海里,一会儿又从人海里冒出来,如大海里的一尾鱼。他断定她会去如家,那是学生顾美丽无意中说的。

  她很快就来到了位于中山路的如家,在门口停一下,抬头望望那块显著的标识,好像在确认什么,然后朝两边瞧瞧,一脚迈了进去。

  他紧跟着她,目测仅三十米的距离。他像她一样看了看上方的标识,也四周扫了一遍。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鬼鬼祟祟的。他迈开脚步,但迟疑了,像被钉住了。太为难了,当猜测化为真实,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要不要进去?

  吧台上说不定是学生值班,该如何解释?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

  那一刻,他想到了所有可能,心烦意躁,乱成一团麻。

  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有没有返回学校。一切都坍塌了,世界变得模糊起来,眼前全是如家,如家……

  覃慧进门了,裹着一阵风,这风完全是祁理臆想出来的,哪来的风呢?她进门时,倒是悄无声息,像只听话的乖猫,又像犯了错误的学生。脸红通通的,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那片红,像傍晚时的火烧云,刺眼,扎心,让他根本无法正视。

  他窝在沙发上,量子杯里的茶水已经凉了。两个人都没说话。还是他先打破了僵局,那几句话从幽暗的喉咙里爬出来,你,你到哪里去了?一下午……

  她沉默着,在他对面坐下来,像前来投案自首的罪犯。那片火烧云更红了。

  到底去哪了?他又问,话里有质询的力度。

  她眉眼低垂,嗫嚅着,自言自语,没去哪。

  不会吧?他冷笑一声。

  上班嘛。她的声音更低,下午的那条鱼不见了,那片红也退潮了。她迟缓着站起来。

  真是好演员,奥斯卡少你一个小金人。他斜睨着,声音从鼻孔里哼出来。

  她屏息凝气,怔怔地立着足有好几分钟,脸色由铁青变成惨白,声音像在艰难爬坡,你不都看见了吗?

  她的坦率让人惊讶,让人惧怕。他的嘴巴张了张,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说了,刚才的怒火瞬间被坦率浇灭。好半天,他才不甘心似的说,你怎么和他好,学校里哪个不比他强?

  她眼望窗外,那里已是一团暗黑,有昏黄的灯光照进屋里来。她整了整衣角,脸色缓了些,很肯定地说,不见得。

  这句话短促,尖厉,音量不大,像块嶙峋的石子,一下子咯痛了他。肯定蓝一根,否定学校老师,就等于否定他,他的心底升起兔死狐悲的凄凉感。这种复杂色彩,犹如一股冷风刮过他的心口。过了一阵,他有气无力地说,谁都可以忍,他忍不下,你们怎么就……

  那你在浴室里干的好事,怎么就可以忍呢我?

  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胸口起伏,舌头变短,张着的嘴巴半天没合拢起来。

  还有,你还捏赵大花的屁股,当我不知道?那你说说看,我比她们又差什么?

  他被噎住,不敢看她,既心虚,又恐慌。他奇怪自己的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下。他想起来了,尽管这件事已过去些时日,尽管他不愿意再回首。

  那次,他和几个麻将搭子喝了点小酒,头有点晕,但他还是强作精神去辅导赵大花儿子的物理。那晚,蓝一根不在家,只有赵大花和儿子在家。赵大花穿着一条紧绷的碎花睡衣在眼前晃荡,那两瓣圆屁股紧绷着,散发着某种气息和暗示。他拿不准赵大花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一时心猿意马起来。

  覃慧自诩是“波大”毕业,却没有翘臀,上苍并没有恩赐她拥有女人所有的骄傲,这是令人遗憾的。有段时间,她在家里洗澡时总是避着他,让他疑惑,也让他生气。他迷恋她那对丰满的乳房,尤其是那两个匀称的粉红乳头让他流连忘返。太坚挺了,太柔美了。那天,她在家里洗澡,浴室门关着,隐隐的水声传来,勾起了他沉睡已久的欲念。他忍不住推门而入,一眼就瞥见了那两只诱人的肉团,还是那么白皙,还是那么坚挺。只是那两只乳头好像不一样了,一只完好如初,另一只竟凹陷下去,向四周铺展开来,像一朵睡莲,猩红,张牙舞爪。他的脑袋嗡了一下,像挨了一记闷棍。这朵睡莲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形成的?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狰狞的面孔,口留涎水衔住她的胸部……

  想到这些,他全身的血液奔涌不息,有强烈的报复感从心底迸发而出。他把右手藏进饭桌底下,趁赵大花弯腰泡茶之际,狠狠地捏了一把。赵大花没反应,只是用眼神剐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制止,还是纵容。那天的辅导很潦草,不一会就匆匆结束了。

  他落荒而逃。

  覃慧低着头,不看他的眼睛,右脚抵着地板画圈,一圈又一圈。他愣怔一会,然后喝一口茶,也低下头不说话。双方陷入拉锯、抵消的平衡之中。

  好久,他才说,你比赵大花强多了。

  她眼里闪动着泪花,你才知道呀?

  不知为什么,他站起来,上前轻轻地拥住了她,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抚弄她的秀发。有一滴泪滚落下来,坠进她的嘴里,有点涩,有点酸,还有点咸。

  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祁理觉得还是要回请一下,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可能是蓝一根上次在好德说的那句话,也可能是蓝一根最近所说的话。这些天,蓝一根总说这儿要拆迁了,说的时候又是一副即将成为拆二代的得瑟劲,巴不得赶快离开,好像祁理就是个令人生厌的恶邻。腔调和上次吃火锅时一模一样,听着总让人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还是在好德,还是在那张桌子,这是祁理事先预定好的,有故意的成分,更有宣示的味道。至于蓝一根夫妇有没有意识到,不得而知。反正,从蓝一根夫妇后来的情况看,他们倒真的没计较什么。他们准时到达,是一副受宠若惊的姿态,尤其是赵大花,嘴里一直在说破费了,破费了,好像祁理是在五星级大酒店请客,马上要破财似的。

  几杯劲酒下肚,两个男人都有点兴奋,仿佛暂时抛开了那点心照不宣的赌气和隔阂。蓝一根喝到兴头上,一会儿说香港暴乱,一会儿说中美贸易战,甚至还聊起了区块链,听口气根本不像个公交车司机,倒像是外交部新闻发言人。祁理心头一凛,那点固有的优越感受到极大的挑战,正一寸一寸地消退。第一次吃火锅时,蓝一根没显示出来,大概是彼此不熟的缘故,算是藏匿实力。现在,蓝一根借助酒力,把祁理全然不知的那点内功全显露出来了。这时候,祁理有点明白覃慧的选择了,绝不是他原先认定的水电气那么简单……蓝一根又说到了那句话,白天是夫妻,晚上是邻居。还说公交公司里很多人家都是这样,话说得平铺直叙,根本没考虑赵大花的感受,也没注意到祁理和覃慧的伤感。

  祁理仰起脖子,端起酒杯,把一大口劲酒往嘴里倒,然后把酒杯往桌上一礅。那酒好像一个绛紫色的漩涡,在喉咙口滞留片刻,咕嘟一声下了肚。他将身子向前倾倒,双眼紧盯着蓝一根,目光有点轻佻,也有些挑衅,老弟呀,你家可是“白天像夫妻,晚上像姐弟。”

  那你家呢?

  我家嘛,白天像夫妻,晚上像兄妹。祁理觉得自己的话更高级,是蓝一根的升级版,不由得昂了昂头,斜睨着坐在对面的蓝一根。

  蓝一根笑笑,端起酒杯回敬,完全没注意到祁理自以为扳回一局的得意相。

  祁理打了一个饱嗝,挑起嘴角,冷笑一声,你小子可以啊。

  蓝一根敛住笑意,脸色僵直着,鼻翼抖动几下,嘴巴张了张,一句话没说出来。

  搬家,远离你,好不好?祁理说完,竟讪笑起来。

  蓝一根憋着气,心里七上八下。覃慧没喝酒,脸色变得灰暗,完全明白祁理话里的骨头。只有赵大花不解地望着这两个奇怪的男人,听着他们来来去去的飞刀,不明就里。她还是一脸笑,在一个劲地劝酒,说什么兄弟姐妹呢,喝酒喝酒。

  蓝一根喝一大口酒,红着眼睛说,大哥别搬了,据说马上要拆迁,这回绝对真的。

  祁理一愣,酒气涌上来,半天才问,真的?

那当然,新民路拓宽。蓝一根很肯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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