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八兄妹,脾性各不同。二哥宗义,是个典型的性情中人。
       他长我10岁,高中毕业那年,我刚上小学二年级。对他比较清晰的记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年轻时的二哥清瘦高挑,走路有点儿前扑,旁观者搭眼就知他性子急,是个“火烧心”的主儿。并且,他从小便酷爱读书码字,桌上报纸堆如小山,各种书籍被翻得卷了角儿。伏案嗜学的习惯,赋予了他一目十行的阅读功力、娴熟厚实的文采技巧、还有一手漂亮养眼的硬笔书法。他的字,早早就被小弟们当做字帖来临摹学习,而他,也早早就落下了“驼背”样儿。
       爹娘共生育了七儿一女,弟兄七人大多数内敛偏柔,唯独二哥比较外向耿直,不事拐弯。在爹娘眼里,早年的二哥优点和缺点都很突出:聪慧敏捷、有韧性有主见、自我意识强,是他的优点;说话口气硬、脾气犟、过于争强好胜,是他的缺点。一奶同胞中,他似乎是唯一敢和亲娘顶嘴的人。
       娘用鸡毛掸子教训子女是常事,别人挨打时都会躲避,二哥不。一次,面对娘高高举起的鸡毛掸子,他竟然一把夺过来折成两截,然后用力地摔在地上。
       其实在我眼里,二哥的优点无疑是优点,而“缺点”在某种意义上似乎算不得缺点。娘以打代教不对,二哥生硬地对付娘也不对,但他讲求以理服人,是对的。我曾亲眼所见,无论家内家外,同样的事情出现不一样的歧义时,别人可能会屈从于长辈或者领导的尊卑而做出妥协让步,混淆了是非,年轻时的二哥绝不,他只认道理。错就是错,对就是对,绝不无原则地和稀泥抹光墙。血性,是他鲜明的人格标签。


1591165080860678.jpg       如果说,八兄妹中姐姐是因为性别而一花独放,那么二哥则是以不盲从、不跟风而特立独行。记得“四清运动”期间,举国都在“破四旧”,由此一度引发社会上流行“更名热”,我家宗字辈弟兄的名字原本是按传统的“仁义礼智信”排序的,改名也自然不能例外。比如,大哥李宗仁被老师给改成了李宗耀,理由是我家的李宗仁与前国民党代总统李宗仁一字不差,“避嫌”起见改掉为好。于是,弟兄们紧随其后都参考老师意见改了名字。就连我这个二年级的小学生都没能逃脱,将李宗祥改成了李向阳,那可是抗战电影《平原游击队》里“双枪英雄”的名字啊。总之,名字里稍有“嫌疑”的字眼,人人都要改掉,并且要改得有点儿“红色基因”。可是,二哥宗义是个另类,他就是坚决不改。面对劝他改名的人,他反问:“义有什么不好?义的内涵是公正合理,凌然道义让我们团结和谐、人格升华。多行不义必自毙,义薄云天大丈夫。千万别给我扣什么封建的大帽子哦!”
       是啊,义士不欺心,舍生而取之。想想二哥当年丝丝缕缕的表现,还真是一点不假,大有大丈夫立世苍穹的傲人境界呢。时隔不到两年,时局有变,其他改了名的人们又纷纷让名字回归到了原点。二哥赢了,赢在初心不变。
       回眸与二哥的交际,储存于大脑里最早的故事该是俩字:逗闷。那是1967年的秋天,“文革”正闹的轰轰烈烈。他高考无门,因为全国都停课了;报名参军,却因“平脚板”而受挫;青铜峡国营304厂招工,他又被“高血压”和“视网膜充血”挡在了门外。对他来说,那段日子的心灵世界是昏暗郁闷的。依稀记得,那时的二哥一支竹箫拿在手,一首悲歌伴左右,《松花江上》幽怨哀婉的旋律,被他吹出了真意,大有曲肝肠断、荡人魂魄的味道。


1591165170125274.jpg       有句话说:“外表越是强大,就越是可能内心脆弱”。一向宁折不弯的二哥,那阵子可算是犯“蔫”了。一天快到中午了,他还慵懒在炕头被窝里不起来,我们几个不谙世事的尕小弟便和他逗开了闷子。不经意间,我的一声“月子婆”刺痛了他,跳起来抓上竹箫就追打我们,那情景,真叫个屋里屋外“鸡飞狗跳”啊。当然,毕竟亲兄弟,他只是发泄,并未真打。
       娘对二哥颇有微辞,却仍抵不住母子连心舐犊情深。看着二哥心情不好,眼疾越发重了,娘也跟着着急。听说动物肝脏对恢复眼病有疗效,便不时让爹从屠宰场买来猪肝,亲手做给二哥吃。记忆中有好多次,二哥在那里尽兴地吃着卤猪肝,香味袭来,我们几个小弟兄在旁边直流口水。二哥欲想施舍我们一点,娘挡住了我们伸出的手:“别馋,你哥病了,等以后日子宽了,也少不了你们吃个够。”
       前途迷茫时,但见杏花开。大半年后,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发表了,紧接着,中央军委关于“反修防修,疏散城市人口”的一号通令也急速颁布。前苏联大兵压境,国家进入战备,我们成为疏散对象。举家下乡,成为了必由之路。
       那是1969年的春天,东园公社赵桥村来了一位吴姓的马车师傅,一辆胶轮板车,轻松地便装完了我们全家老小和全部的家当。由此可见,那时的家庭境况,窘迫、清贫到了何种程度。
       初涉农耕,生活更是极其艰苦。开始没有住房,只好寄人篱下去租赁,一间土屋半间炕,九口之家蜗居其间。夜晚炕上挤不下,哥几个只好移宿生产队里的饲养场。那可是牲畜栖居之地啊,倒是也有两间土屋供饲养员休息,好在饲养员是个热心肠,冬天把火坑烧得暖烘烘。二哥带着三哥和我,在那张土炕上度过了非常难忘的两个春秋。青灯旁,三人成影读小说,星光下,弟弟听哥讲故事。早上醒来,携手下地,薅草插秧,割麦种豆……


1591165238624305.jpg       在辍学的小弟面前,二哥亦师亦兄,手足情深。一个冬灌后的农闲时节,他发现离家十几里外的一段废弃公路边有好多采伐后留下的枯树墩,便骑自行车带着我去挖树根、劈柴火,以便贴补家里烧火炕用。每日早去晚归,持续了整整十天。往返途中,哥俩谈天叙地说古论今,问者尽兴,答者自如,若用四个字来概括,该叫做“相交甚欢”。那10天,真是收获满满,家里增添了一大堆劈柴,过了一个暖冬,而我呢,则从二哥那里淘得了不少知识。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相差10岁的哥俩渐渐地两情相悦、牵念甚笃了。因着都爱看书学习,也因着兴味情趣相投。
       文明相对落后的农村,会干农活是看家本领。二哥务农的技术悟性不错,手脚麻利人见人夸。常有村民老汉翘着大拇指说,“不愧是文化人,学啥像啥,行武的很呢。”我虽还年幼,干不了技术活,只能受队长之命去放驴子。没下过乡的人都认为,干农活就是出笨力气,读书多少无所谓。可我眼里看的明白,即使农村落后,有文化总还是受人器重的。下乡一年余,二哥先后被村办小学和公社中学聘作“代课教师”,正所谓“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的那么多书报算是没有白读,文化才艺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得到了有效施展,“劳模”、“先进”之类荣誉,没少往家里拿。
       至今让人回味无穷的还有一件事:二哥在公社组织排练的一台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扮演了日本“宪兵甲”一角,戏份虽然不多,但精瘦又略有些曲背的身姿,外加他故作“罗圈腿”状,把个日本兵表现的生动传神、活灵活现,而把英雄李玉和的艺术形象却反衬的高大完美。他的表演,令认识或不认识他的人们都一一拍手叫绝。


1591165388131814.jpg      1972年夏天,二哥在做了3年农民和农教工作之后,以“工农兵学员”身份被推荐到宁夏大学政史系学习深造。在那里,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开启了自己的政治人生航程。
       他从政的33年,我一直在边防高原从军,虽然远隔千里,但彼此信息畅通。一封封信笺,一次次电话,见字如人,闻声如面。
       我知道,他在塞上宁夏那片土地上砥砺前行,从“爬格子、码文字”的机关小文员做起,一路艰辛一路成长。当过县委宣传部长、党校副校长、县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县长和县委书记、直至最后走到省委社科联主席的位置。两次“全国思想政治工作创新奖”的获得,将他推上了事业和荣誉的巅峰;朱镕基、胡锦涛等中央领导视察家乡时与他握手的镜头,让老娘乐得合不拢嘴。
       特别是主政中宁县工作的4年,他身体力行,亲民勤政,挖掘当地资源优势,研发调整特色产业结构,推动民众增加收入共同富裕。“30万亩玉米套种计划”和“10万亩红宝枸杞基地”工程,显示了他带领群众劳动致富的大手笔、大气魄;多层次的贸易交往,使中宁成为欧亚大陆桥沿线上的大集市、大商圈;老百姓们由此收获了大惊喜、大福祉。中宁县被国务院命名为“中国枸杞之乡”,“父母官”二哥呢,也由此成了家乡大地上的新闻人物。宁夏日报整版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李宗义,两赴巴蜀卖玉米》被广泛传为美谈;人民日报《魅力宁夏富在九曲黄河,花儿杞乡红宝名扬四海》的报道,更是对二哥及其政府业绩的褒奖。

       面对党内和政界存在的一些腐败戾气,二哥直面迎击,激浊扬清,厌恶吃吃喝喝迎来送往,整治吹吹拍拍懒政耍滑,得罪了不少人,却赢得了大多数。当地的一位检察长出差兰州见到我时曾经感叹:“你的二哥啊,世风当下少有,许多官场人员背地里骂他不近人情,而他恰恰因为独善其身的大格局,能够在家乡那片土地上独树一帜。”

1591165709461989.jpg       功名利禄,宦海沉浮,一如过眼云烟。最让我欣赏二哥的并非他的政绩,而是他不一样的作风:果断坚决、强悍正直、直言不讳,还有超强的自信心和行动力。因为我在部队也当过领导,也曾主政一方。特定条件下的果决,有时虽然显得有些粗鲁霸道、不留情面、不给退路,但这一切依然不能淹没一个领导者强硬外表下的爱心担当,抹不去他内心那份对柔美的欣赏。最苛责部下的领导,往往也是最关爱他们的人,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有此番认识,也算是为弟者与二哥情感共鸣、惺惺相惜吧。
      说到二哥刚柔相济的性情,不光是表现在事业上,家庭内部也不例外。他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家之后,仍在大家族内部的大事小情上发挥着“主心骨”作用,释放出来的依然是兄弟姊妹们最最看重的人格品质。
       爹过世的早,大哥在外地工作,娘料理一大家子事务举步维艰。二哥毫无悬念地被推到了“核心”位置,事无巨细操心劳神,成了他的宿命。早期,督促几个最小的弟弟刻苦学习、锻炼成才,是第一要务;后来,帮助弟妹高考择校、工作就业,几成必担之责;再后来,带着没成家的弟弟们找对象,又成重任。可以说,几乎每个弟弟妹妹的每一步成长进步,都多多少少留着他辛苦付出的影子,都离不开他殚精竭虑的人文关怀。哪位有了成绩,他的兴奋便溢于言表;某人犯了错误,他会劈头盖脑地训诫一顿。处理家中棘手事情时的那份严苛作风和霹雳手段,常常让家人特别是一些晚辈们又气恼、又无奈、又不得不佩服。在跨越世纪的那前后二三十年时间里,他是家族航船上的智囊与舵手,更是风浪暗涌中的“定海神针”。

       我当兵提干后一直在边防,27岁仍没对象。娘那个着急啊,催促啊,让人不知所措。须知边防百里无人烟,良辰姻缘何处觅啊!找对象难,成了我的头痛之事。就在那年秋天,二哥利用我探亲半月的机会,业余时间带着我骑自行车颠簸不息,漂亮姑娘倒是见了一个又一个,然而个个最终都摇头。原因很简单:不是军人不可爱,而是边防太遥远,婚后两地分居的日子,让她们畏惧、却步。一个陆军师部机关的连级军官,竟然遭此冷遇,我当时的那份狼狈啊,难以言表。


1591165776135696.jpg       二哥问:“什么感受?”
       我答:“家乡的姑娘们牛呗!”
       又问:“怎么办?”
       我赌气说:“不找了!正好免了家里给我盖房打家具备彩礼,给咱娘减少经济负担罢了。”
       二哥干脆顺着我的话茬来了个激将法:“有骨气,有本事!真要给家里减压,那就去外面成家吧。”
       呵呵,我是男人,又是军人,军人无戏言啊!从此,我真的与家乡的姑娘们斩断了情丝。
       也许婚姻真的有缘分一说。回部队后没几天,科长带我去张掖出差,第二天便领来了一位稚嫩清秀的姑娘,呵呵,小我四岁,竟然与我彼此一见钟情。更让我意外的是,她还是位部队“大院子女”、军分区副司令的女儿。她,就是我至今相濡以沫的夫人。
       感恩命运之神赐福,感谢老科长牵线,更要感谢二哥智慧的沟通技艺。好你个李宗义,明里推卸责任,实则暗度陈仓。那一军将的我死了回家讨媳妇的心,却换得“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免了房子、彩礼和“三转一响”的负担,这是对农村人口大户家庭多大的贡献啊!

       娘晚年最后的日子里,二哥也临近退休了。他年轻时脾气倔犟常惹娘生气,后来对娘的那份孝顺,却心细到位的出奇。星期天,经常去农村老屋陪娘聊天、打理菜园、拾掇家务。六弟说:“二哥是嘴上不服软、内心细如丝的人”。没错,我也曾留心他后面一些年凝视母亲的那份眼神,简直柔情的能够出水。娘患有腰腿疼、低血压、冠心病和脑缺血等多种疾病,需要服用很多药物,却不识字。二哥将各种药物买来,分装在不同颜色的药瓶内,瓶盖贴上胶布做上不同记号,教给娘如何识别、按量服用。那份细心温柔,与他年轻时完全判若两人,并且一直持续到了母亲离世。


1591165991858053.jpg       对于二哥的仕途,爹娘在世时曾经倍加牵心,关注社会生态对他从政之路的影响。按爹的话说,“不图你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只希望能够清廉明白、善德玄心、做个好人”。他做到了。清廉,无非一个自身干净;明白,无非一个明礼明法!清廉明白之人,自有清风拂面涤心,自有明月皎洁般的真善美。回看来路,无论官场还是家中,二哥都问心无愧坦荡荡,爹娘应九泉之下绽笑靥。
      去年清明回乡扫墓,兄妹八个齐跪于爹娘墓前,默默摆供,焚香烧纸,阴阳两界灵魂对话。突然明白,人啊,也许只有此时此刻,才知道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将向何去。常言“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生者寻踪,叶落归根,说的不都是这个道理吗?!扭头望向二哥的侧影,忽然发现脸颊有了些许斑点,神情多了几分安静,脑海里闪现出一向青睐有加的干枝梅,它太像二哥了!于是回家写下五言打油诗,以抒内心对七十二岁二哥的情怀:

       干支穹顶下,
       绽红独自赏。
       无叶它花嫌,
       雪压又何妨。
       壁立傲骨硬,
       腹中藏幽香。
       先祖赐基因,
       使命勇担当。

1591166053140670.jpg       国学大师南怀瑾有言:“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二哥一生读书孜孜不倦,半世从政轰轰烈烈,现在也退休归田园陋舍了,他将往昔得失皆付笑谈,终修得一颗平常之心。
       退休后的二哥逐渐少言,尤其家族琐事不再多虑,只是坐阵幕后助力。因为小弟们都已成器,就连最小的七弟都已羽翼丰满、踏上了公事家事的前台,成为优秀的策划、担当和协调者。但二哥并未无所事事,而是迷上了古代博物研究,热衷于民间收藏。以古玉和青铜器为主要对象,文玩书画一并萍踪追索,捡漏鉴赏,并且小有成效。闲暇时光,悠然漫步于古玩市场、山野村居、深巷地摊,是一番辛苦,更是一份乐趣。他不做大的投资,不图物质利益,注重心灵的碰撞传输,收获的却是华夏历史文化的厚重、古代艺术成就的震撼、晚年生活的怡情闲趣。
       每每见他手执文玩器物的那副认真样子,我看到了一个依然仔细执着的二哥,也看到了一个与往昔决绝的“全新二哥”,内心由衷地感到欣慰。不是吗?有一些退休人员要么心浮气躁怨天尤人,要么无趣沉沦浑浑噩噩,走的那是晚年人生的狭路、弯路;二哥心如止水,含饴弄孙之余以艺术悦心,娱己娱人,他走的是人生大路、正路啊!这条路上,纵使已经洒着夕阳暮晖,却也铺满了亮丽的金色。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作为二哥的四弟,我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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