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那个黄昏,我跟着云生走进村庄后山的那片废墟,也许,永远不会了解隐匿在村庄深处的秘密。有一堵墙,一堵只剩下大半截子的墙,就这么颤巍巍地隔开了村庄和废墟,隔开了繁华与荒芜,隔开了过去和现在。

  村庄看似比过去热闹,一栋栋新的住宅楼,被冠上某某花园小区,某某欧式小镇,更有什么府邸,绿洲等等;各种百货商场,娱乐城,夜总会以及临街商铺,让这个原本素面朝天的村子更为妖娆。而那堵墙后面就不同了,一丛丛无名的野草四仰八叉地躺在河面上,春绿秋黄,岁岁枯荣,像极了一位日益干瘪的妇人,苍老得再也无法顾及自己的形象。

  对于这座村庄的老去或者新生,我找不出一个贴切的词语去描述。我不知道,这些新房子,在过了数十年之后会不会也成为一片更大的废墟。它们在天地间存在着,暴露着,历经春夏秋冬,迎来日暮晨昏,承受风霜雨雪,烟熏火燎,它们会成为废墟吗?

  这是我的村庄,我的祖父祖母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我的父亲和大伯在这里长眠。如今,我的三叔以及他的儿孙还住在村庄里,当然还有我的堂兄云生。我的童年以及少年的时光也曾在这里葱茏。在上海这座繁华的城市里,我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寄居者,找不到丝毫沉降的感觉。而村庄便不同了,村庄,是生命中最淳朴、最祥和的记忆。我们的生命,是从村庄深处延伸出来的个体。

  云生说,这片废墟原本不是废墟,是一排排老房子,住着十来户村民,房子后面,是一条清凌凌的小河。家家户户都有几亩自留地,种植着丝瓜,西红柿,蚕豆还有各种绿叶菜,院子里古木参天,花香醉人。我已经记不得那是在哪年哪月的一次市政动迁之后,这里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眼前的这片废墟永远只有一种表情,那便是眺望。眺望的眼神里有一种怀念,怀念那些静好的时光。它们以一种姿态立于村庄深处。多少年了,这里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没有风景,有的只是清冷与孤单。这里散落着属于这个村庄的秘密,还有大把被冰雪裹住的无法消融的时光。

  我知道,这片废墟里有不少我不该知道的秘密,可是,我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在那个飘着雪花的冬天的黄昏里,我和云生一起穿着重重的雨鞋,在臭气熏天的小河边,在堆满了乱石头的废墟里找寻着什么。


  春梅姐


  那时,我和云生就站在这片废墟里。

  云生指着地上那些堆放在一起的歪歪斜斜的木窗子说,妮子,你还记得吗?这里曾是春梅姐姐的家。

  我说,云生,我记得,这里曾有两间屋子,春梅姐住一间,春梅她爹娘住一间。

  云生说,妮子,你记性真好!这里原本是两间结实的平房,厚实的土墙,木格子的窗上贴着春梅亲手剪的窗花。每年到了黄梅雨季,春梅她爹就会将院墙重新涂刷一遍。那时,春梅家的房子是这一带里最好的房子。

  我说,云生,我记得,当年,春梅是这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俏妹子。

  是呢!云生点点头,继续说,春梅喜欢看书,还长了一双巧手,会绣花绣芦苇绣飞鸟,还会唱歌。

  那时,我和云生常去春梅家玩,春梅姐喜欢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树下的秋千上,舒舒服服地看书。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散开无数缕橘色的光晕,两条麻花辫在胸前摆动,看起来美极了。

  十八岁的春梅在村里的文化馆上班,她喜欢上了刚从城里师范学校毕业的男老师,两人眉目传情,暗生情愫。到了晚上,春梅对她爹娘撒谎去找我和云生玩,她关照好我和云生之后,便偷偷去竹林里和男老师约会。

  有一次,我问云生,春梅姐这是上哪去?夜都黑了,她不怕吗?

  云生说,妮子,她不怕,有人会保护她。

  我问,谁呀?

  云生说,妮子,你还小,你不懂,大人的事你也别问。等你长成春梅姐那么大了,也会有个人心甘情愿去保护你。

  我还是不明白,就缠着云生要跟着春梅姐,云生不愿意。最后云生被我烦得没辙了,只能带我去看。

  我们就是躲在这堵墙里面,云生蹲下来,让我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当我的眼睛刚刚露出墙沿时,我看到一个男人正搂着春梅姐亲嘴。我赶紧闭上眼,随后“啊”的一声,摇摇晃晃地从云生肩上倒下来,最后云生用他的身体护住了我,我倒在他的身上,而他却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那年,云生也有二十几岁了,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男孩子,他会和人生气甚至打架,就对我这个从城里来的比他小十岁的妹子没了脾气。

  村民们都说,春梅是个有福气的女娃,摊上这么好的一个爹,能住上村里最好的房子。从那天开始,我便开始羡慕起春梅姐姐来。云生一直问我,那天爬上去后看到了什么,我一直不肯告诉他,直到那年的夏天,这个小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偷偷地喜欢上了春梅。我也终于晓得,他一直一直的追问,是因为在乎她。

  那天黄昏,天色黯沉。晚饭后,祖父就匆匆地从村里回来,刚迈进屋子便对我和祖母说,村东老于家出事了,让祖母看住我和云生,别让我们去看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云生开始不安起来,怂恿着我对祖母说要出去看看。祖母起初不答应,最后被我闹得只能答应带我们去看看。

  云生一路小跑到了春梅家,只见春梅爹躺在地上,身上还盖着一块麻布。祖母一下子捂住我的眼,拽着云生回家。后来,到了晚上,祖父回到家,我们才知道,原来春梅爹两天前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春梅娘报了警。

  那天黄昏,有人在后山的月湖里发现了春梅爹的尸身。据说是春梅爹在后山的竹林里,把村子里的一个小寡妇给睡了,被小寡妇亲哥发现后,痛打一顿丢进了月湖里。

  春梅娘哭瞎了眼睛,喝下一大瓶敌敌畏死了。

  三年之后,那位和春梅相好的男老师返城了。春梅伤心欲绝,两次投湖轻生,被云生救下。云生跟祖父祖母说起,要娶春梅,可祖母就是不答应,跟云生说,不能沾染那样的女人。

  后来,春梅嫁到外村。听说他的丈夫是一个痞子,好吃懒做。而云生也在一次意外中,伤了腿,一直对春梅念念不忘。


  如花婶


  废墟终究还是废墟。那个冬夜的黄昏,当我和云生站在那里,能真实地感受到它的冷。那种冷,是可以瞬间钻进你骨头里的。这片废墟没有门,更没有窗子,只剩下那一堵残破不堪的墙。我能感觉到,那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过。那片废墟横亘在繁华和荒芜之间,盘旋在废墟上空的风,在熟悉与陌生之间穿行。它是如此的高深莫测,又让人心惊胆颤。

  我和云生渐渐地靠近那条小河,突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我捂住了鼻子说,好臭!

  云生说,妮子,这里的水曾经很清澈,村里的婶子们都喜欢在这里洗衣服。你还记得如花婶吗?

  如花婶长得好看,也是这村子里唯一一个在没有任何乐器的弹奏下,照样能把越剧唱得跌宕多姿,如泣如诉的女人。如花婶的家就靠着这条小河。每天天刚亮,她就会站在河边,唱着越剧《祥林嫂》中的片段,有时,我真分不清,她到底是谁?

  我说,云生,我想起来了,原来阿奶说的村里那个会唱越剧的女人就是她呀?我开始一点点地搜索着如花婶的样子,终于想起来,祖母说过的那个会唱戏的女人就是她了。

  云生点点头,继续说,那时,村里很多女孩都想跟她学唱越剧,但都被家里人拦下。因为如花婶是个寡妇,她嫁到婆家第一年,公公死了。第二年,丈夫也死了。婆家说她是扫帚星,先克死了公公又克死了丈夫。后来又有人说,她和别的男人好上了,所以村里人都不喜欢她。

  妮子,其实,如花婶是个好人啊!靠着几亩地养活自己,有时还接济村里的孤老太。你知道,我们村子的月湖为何会这么干净吗?我亲眼看到,每天天黑前,她背着一个竹篓子,拿着一把长钳子,去月湖边捡垃圾,不捡干净她是不会回去的,然后她把那些瓶瓶罐罐的卖给收废品的,换来的那几个钱,她会在每年的中秋重阳春节买上些糕点水果给养老院的老人们。

  如花婶死在这排老屋正式拆迁的前一个夜晚。那时,很多村民都搬走了,搬去了新房子,只有如花婶不肯搬。本来这个地方,据说是要建一个星级酒店,结果那个投资酒店的台湾老板听说这里死过人,觉得不吉利,就撤回了投资。

  后来,这片地就成了现在这样了。云生说完,看着那条不再清澈的小河,叹息着,我也学着云生的样子,站在河边,不再捂着鼻子,和他一样叹息着……


  还是废墟


  这片废墟,现在还在。

  漫天尘埃落下,洒在这片废墟之上。

  二十多年之后,我的村庄老了,原来的那片月湖不见了,竹林也不见了,只有它还静静地存活在村庄的深处。

  它孤单地卧在那里,不悲不喜,它静静地看着那些新房子一栋接着一栋,出现在不远的远方。

  很多人遗忘了它。但总会有人还记得它。一定会有人来探寻那些隐秘在深处的往事,由此,获取更多的关于存在的理由。

  比如我,比如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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