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一株花树的死亡过程

庭院里,一株花树缠绵死去。

我是她悱恻谢世的唯一守候者。

现在,时光的足屐已经涉过潮湿的夏季,步入万物萧瑟的冬天,这株花树的身躯仍旧独立于院落一角,一如滑落了旗面的空杆,在空旷的蓝天下翘首挺立。尽管她已不再枝繁叶茂,不再炽烈燃烧,不能映红周围的土地和天空,但她依然挺立成旗帜的姿势。

我敏感的神经为此久久地咀嚼着一个有关生命和死亡交织的课题。

死亡,一个多么阴森恐怖的魔鬼,无论“真龙天子”帝王,无论芸芸卑下庶民;无论参天大树,无论寒微草芥,一旦与死神面面相觑时,无不为其面目的狰狞所震慑,索限的刻薄而颤栗,因为它赐予生命留连的时限实在是再残酷铁面不过的了。

为此,生于一七八八年的波兰哲学家阿瑟.叔本华说:“死亡的恐惧是超然独立于一切认识之上的,动物虽不了解死亡是怎么回事,但它仍有着本能的恐惧,所有生物都带着这种恐惧离开世界”。叔本华在这里界定的是“所有生物”的“本能的”恐惧。(应该不包括意志的抗争)

我清楚佛家有“涅盘”说,也略知老庄的“逍遥论”,佛家将“涅盘”视为一种超脱,而庄子的“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则视死为极乐自然“逍遥”的事情。然而,我等芸芸众生皆为生于红尘长与红尘的凡夫俗子,谁人能真正抵达这等的“逍遥”境界?我相信世间太多的是凡夫俗子。因此,我有理由相信世上能够真正“逍遥”的人不会太多,真正从容“涅盘”的人更是晨星寥寥。所以,无论植物或动物恐惧死亡,向往生的美好,珍重今世生命的价值,都应该是应有的理智和本能了!那么,尽管我自知无力透视关于生命奥秘的话题,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触及一下关于生命的话题了。

当我终日目睹院内这株花树香销玉陨全过程的时候,我灵魂第一次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也平生第一回固执的感到:植物与动物(当然包括人)的心灵是相通的,对于生的强烈渴望死的无奈归宿是一致的。——花儿也知道疼痛,也有玄秘思想,也有凝重情感,更有坚韧意志。那时候,我和花树就那样长时间的静静面对默默用灵魂对话……

在我决议并肃然坐在电脑前敲击这篇并非悼文的祷文时,我的心情决非对病榻上倩丽情人的怜悯,亦非简单的对现实中美好事物将逝的情愫牵系——我不想纵笔描摹这株杜鹃生机盎然时,汲取天地精华,沐浴古老而年轻阳光,啜饮瀚宇滋养甘露,遒枝劲干,柔茎繁逸,碧叶层叠成荫,蓓蕾嫣红姹紫,芳香醉迷闲庭,惹得庭院蜂飞蝶舞人恋的喧闹情景,因为鲜活生命难以承受鼎盛跌落之后迅速呈现的凄凉。

谁能料到正值生命巅峰的花树,在她引以自豪主人们夸赞骄傲档口,竟突然莫名其妙地衰败凋零呢?一如人世的“天有不测风云”,“飞来横祸”?

那时候,这株花树生长的正是旺盛期,枝繁叶茂,翁郁蓬勃,依稀可见生命之潮于茎叶的脉管里奔流涌荡,嘟嘟串串花火红花竞相绽开燃烧,喷射出光泽映亮庭院,馥郁馨香溢满天井上空。然而,仿佛柔情似水千娇百媚的美艳少妇一夜白头,恍如夏日晴朗天穹突降一场狂风暴雪,忽然间她便凋零得枯枝败叶了!

起初,我只是清晨起来去散步发现花树下多了些枯叶,接下来便是地上厚厚的一层飘落的枯叶,原本枝叶茂密郁郁葱葱的树冠,几天之间就显然稀稀落落疏散透亮了,我真担心这样下去枝杈迅疾枯干,花叶子会很快脱落精光,只剩那秃光光干巴巴的枝干……

然而,我的担忧似乎是有些多虑了,尽管每天树叶仍在大批迅速脱落,但随之花树的枝节部位,又会有油光闪亮的新叶欣然钻出来,树冠外层的绿叶翌日再干枯脱落下去,隔日还有一批新叶再次诞生出来补充,感觉总是前一批新叶子枯萎飘零满地,下一批新叶就继续顽强滋生,可谓是英勇不屈前赴后继……花树就是这样叶子生出落下,落下了再生出顽强抵抗,日夜交替,生灭如斯,循环往复……

这里顽强滋长与冷酷扼杀的僵持对峙,新生的坚韧执着和剿灭的凶残,表现得多么真实生动淋漓尽致!内在的生机蓬勃与外来的野蛮剥夺,在这个秋天庭院花树生死博弈,角斗格斗得多么艰苦卓绝难解难分!

朋友和熟人过来见此情景,都说可能是你水浇灌多了淹着了吧?这种花是不是不太吃水?要么就是缺水旱着了吧?这些分析说法显然都不着边际。最后请来权威的园艺师进行诊断,他肯定地说这花得的是“枯叶病”,热心特地派来手下“园丁”,背着药壶每隔一天便来喷撒农药一次,毫无怨言地勤奋谦恭连续喷了十余天。但是,无论怎样热心服侍诚挚医治拯救都毫无效果,——干花树的枯败仍在继续,叶子还是雪片般飘落,而新叶也还是在不屈不挠的滋生!所不同的是花树整体看来,逐渐趋于颓唐衰败,枝枯叶蔫形容憔悴每况愈下,象个身患绝症卧床不起的坚强病人,尽管有强烈求生欲望在支撑,不屈不挠顽强的全力抗争,可身体的健康仍旧日渐崩颓。我的忧心日益沉重,不知道花树的生命里还蕴藏多少免疫内力,每况愈下的病体究竟到底还能支撑多久?真担心它会在病魔的不断啃噬下,很快流干生命的浆滋,耗尽蓄积的精力颓然仆地!

死亡的魔怪毫无一点怜悯之心,它从未停止在病恹的树冠间游荡,顽强的新生与残酷的绞杀依旧胶着进行,叶生叶落依然前赴后继。此时花树的两大枝丫,其中的一枝已经完全枯死,手握轻轻一掰便咔地脆断,已然成为引火的干柴。这时生命之魂已悄然转移阵地,生机大本营迁到了余下的另一半活枝上。可是这一丫树枝也开始由下至上逐渐枯干,没几日枝叶也大多死去,好像疆场上拼死阻击抵抗的勇士,依仗残存的弹药能量往高处且战且退,可怜的花树她将残存的一点枯黄,直至退守到最后一根细弱斜枝的末梢。至此,整株花树看上去已完全成为一枝干柴了,我怀着一种诀别的情愫,默默地把她移至院落的一角……

忽一日清晨,在我走到花树跟前,以整理遗物般心情,去清理她的枯枝败叶时,蓦地,让我眼前一亮,犹如星火擦亮了锈蚀的目光,我的神经触电般乍起——我惊诧的发现在那最后的细枝末梢上,游丝般的生机不知何时悄悄爬上来,在本已退色的几片微小的叶片间,竟然又挤出了几粒干瘦的花蕾!呵!尽管枯叶病癌细胞般,几乎将她的活力摧残剥蚀殆尽,但是,生命之子竟仍奇迹般再次分娩了!——她竭尽生命的全部精力,淌出心头的最后一滴血,浸染那苍白的花瓣,在生命的画卷上绘完最后一笔凄绝的色彩,留给世间最后一次无奈的但却是最美的微笑!尽管她自知再也不会有迎春花的风骚,白玉兰的圣洁,红牡丹的富贵,但她根本不需要那些虚无的姿容和评说,她只完成自己生命里蕴蓄本能的决绝绽放!

那一刻,我愚蒙的灵魂受到强烈震撼,番然顿悟:原来鲜花的绽放不是炫耀,也不仅为了给别人欣赏,鲜花的绽蕾只为生命的绽放而绽放,她并不因自己是否艳美才去展示。我想任何一种植物也都有生命,都有思想,都有情感,都有追求,她们为了来到这个世上而诞生,因为需要绽开而绽放,生命并非必须创造出绚烂辉煌。是的,所有出世的生物都有其表达爱、体现其自身价值的独特方式,该表达的就必须表达,有了表达就无怨无悔,凡人做不成灿烂的太阳光明宇宙,能为隐约的星光缀美夜空,愿亦足以!

我的杜鹃花树在绽开了最后一粒花蕾之后,终于在冬之边缘悲壮的死去了!然而,我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哀怜忧伤,因为,我知道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必然从躁动、喧嚣、转瞬便归于沉寂!

花树以其纠葛演绎死亡的全过程宣示,——其实,在生命这架天平上,恐惧死亡的死亡与平和微笑着死亡的死亡,对于死亡结果的本身来说永远是平衡的。

凛冽呼啸的朔风之中,花树站立的姿态依然,她在庭院中挺直成一尊不倒的神像,她在宣告着一种生的自信,一种死的坦然,一种存在的执著,一种抗争的顽强,一种生命的伟力,一种精神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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