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夏不久,古城弥漫着酷暑难耐的燥热,也不知道是生活环境好了,人变娇气了,还是由于全球气候严重变暖,眼前的夏天和从前的夏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曦曦,我回家度暑假了,山里的夏天好凉爽,但这生活太寂寞了,来山里陪姐过暑假吧!……” 

  “我后天就过去。”正琢磨着这个暑假怎么打发,就接到表姐的电话,仿佛看到电话那头亲爱的表姐正朝我殷切招手,我迫不及待地说。

  “刚好后天你老舅要开车下山采购东西,我让他在镇汽车站等你,你到站后和你老舅电话联系……”

  真该死,我居然一激动就忘记了问候亲爱的舅舅,我心里小小的内疚了一下,连忙问道:“舅舅身体还好吧,这会儿在你身边吗?”

  “你老舅身板硬朗着呢!他可是个闲不下来的人,这会子正在碾子上忙着呢。山上这时候风景可美了,就是生活太寂寞了,你来了就好了……”

  舅舅生活的那座石头山,在我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传奇。说起舅舅,就自然而然想起早已仙逝的外公,小舅能在那座遥远的大山里生活,其实全拜外公所赐。

  听母亲说外公青年时原本是个饱读诗书,后来就子承父业经营了家里的丝坊,生意倒也做得风生水起。但那毕竟是个小镇,那个丝坊就是个规模不大不小的手工作坊。但外公年过半百后,居然心血来潮,放弃了继续经营丝坊,却用赚来的银子购置了大量土地,听母亲说有一百顷。外公也由一个作坊老板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土财主。

  解放前夕,本县国民党县长请辞,这时候这个国民党县长职务早已经是烫手的山芋。偏偏有人举荐外公,虽然饱读诗书却迂腐守旧的外公,居然不识时务地赴任了。1949年,小县城和平解放,在县长职位上屁股还没暖热的外公,就灰溜溜下了台。

  文化大革命时,外公成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外加大地主的头衔。不但被揪出来游街,批斗,造反派还逼着让他交出私藏的金银珠宝。可贪心的外公做生意赚到的银子全用来购置了土地,哪里还有什么金银珠宝。但造反派们哪里肯相信,对外公家翻箱倒柜,外加掘地三尺地大搜查。

  在最艰难的日子,一家人肚子饿得咕咕叫却没有粮食吃,外公背着饿得皮包骨头的小舅外出讨饭。也许是害怕造反派找麻烦,外公沿着一条山路乞讨。居然就来到了河南省地界的一个大山里。虽然山高林密,山里倒也住着十几户人家。山坳里的少许黑土地格外肥沃,很适合长农作物,这里的人们过着远离尘世纷扰,不愁温饱的生活。

  讨要到一户人家时,有对夫妻年近四十却未能生育,看到小舅长得很招人喜欢,就提出想要收养小舅。想想在家里饱受饥饿折磨的外婆和儿女们,再看看眼前饿得皮包骨头的小舅,外公狠下心肠答应了下来,就留下小舅带着三十斤玉米离开了。

  就这样,只有六岁的小舅就留了下来,被自己原本熟悉的生活抛弃,被自己的亲人抛弃,伴随着寂寞孤独生活在了这座荒凉的大山里,成了这对夫妻的孩子。

  早上六点,我就坐上了前往阳平镇的大巴,经过八九个小时的颠簸,下午三点多,客车终于驶进了阳平镇汽车站。我身后背着个旅行包,手上提着个圆实的手提包,一身疲倦地下了车。在车站歇息了片刻,然后就拨通了小舅的手机。

  一小会儿,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就驶进了车站,高个头,长方脸庞,精神矍铄的小舅下了车。

  “舅舅”,看着年近六十,却精神矍铄的小舅,我激动得挥手大喊了一声。舅舅也看到了我,连忙把车停到我身边,亲切地说:“曦曦,你要是不喊舅舅,舅舅都快认不出你了。你肚子饿了吧,舅舅先带你上附近的餐馆吃点东西。”

  小舅把我拉到一家饺子馆,帮我要了半斤饺子,说自己已经吃过饭了。一碗饺子下肚,我疲惫的精神缓和了过来。小舅说,自己原本是下山采购东西的,下山时还捎了两位住在自家碾子上的女人,她俩也是下山采购日用品的,等接了这俩人就一块回山。

  舅舅把车开到了一家商店门前,果然有两位四十出头、 很朴实的大嫂等在那里。两位大嫂买了豆腐、白菜、红萝卜、馒头、手套、黄胶鞋等东西。舅舅帮她俩把东西装上车,车子就驶离阳关镇,沿着夹在群山之间的一条混凝土大路,朝大山深处进发了。大路两旁全是绵延起伏的群山,山上树木茂盛葱茏。因为这里的山只是表层有些稀薄的泥土,山体全是巨石结构,因而山上乔木不多,大都是郁郁葱葱的灌木和一些藤类植物。

  汽车一路盘旋前行,两旁的山上开始能看到采矿的坑口。两个小时后,驶过一个弯道旁,地势变得开阔了起来,路边出现了七八间用泥土和砖块搭建的简易房。舅舅的车在这里缓慢减速,然后就驶入房子旁边的一条土路,把车停在了屋后的的平地上。这些小房子后面是六间土木结构的大瓦房,是存放矿石的库房。库房东侧也有四间瓦房,就是碾矿的碾子坊了。后面有四间平房,就是舅舅的住房了。

  舅舅停下车,拔了车钥匙,然后笑着说:“曦曦,咱们到家了。”我刚走下车,脚还没站稳,就看到表姐兴奋地从平方里跑出来,满脸掩饰不住的快乐,看到我兴冲冲地说:“曦曦,可把你盼来了。”

  山上的日子是冷清寂寞的,小舅早已习惯了山里的生活,安详自在地生活着。每天用小推车帮捡矿的女人们把装满蛇皮袋的矿石,用手推车存放进库房里,要是有人碾矿他就在碾房忙碌,闲暇时还要上山砍柴。碾子一般都是春夏秋三季运转,到了萧索寒冷的冬季,碾坊就暂时歇业了。库房存放的矿石也只能等到来年开春时再碾了。

  小舅碾子后面的山崖上,就是一个坑口,坑口的工人们每天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听小舅说这个坑口的矿品位很高。

  小舅的碾子上住着的七八个捡矿的女人,每天早上她们就戴上手套,拿上蛇皮袋子,在各个坑口陡峭的渣坡上,弓着腰扒拉着捡矿石。表姐和我在山上是最清闲的两个人,每天除了做饭、干点家务活,然后就是睡懒觉。更多的时候,两人就在附近坑口溜达。

  2

  矿区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乏味得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感,要不是不时有满载矿石的翻斗车扬起尘土,呼啸着从屋前那条蜿蜒的混凝土路上呼啸驶过,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十年前曾来过矿区一次,那时候的矿区与如今真不可同日而语。那时候山路上人来人往,大道两旁和山坳里,到处都是用彩条布搭建的简易棚,住着开小商店的,开小饭馆的,收矿石和收金子的,以及成群结队打着捡矿石的名头,大张旗鼓偷矿的女人们,真是形形色色人物云集。十几年过去了,由于管理部门加大了对矿区的治理,矿区山坳里除了两三家山民开的碾子 ,以及为数不多的住在碾子上的捡矿女,如今山上变得冷清孤寂了起来。坑口老板和矿工们在坑口各司其职忙碌着。捡矿的女人们,早出晚归在渣坡上捡矿石,变成了山上的另一道风景。

  一天,我和表姐去对面坑口的出渣区溜达,出渣区在一个山崖下面,山崖上长着一些叫不出名字子的树木,树杈上有几只可爱的小松鼠在欢快地跳跃着。这个坑口废渣区北边的山坳里,也修建着七八间简易房。坑口出渣的兜兜车像长长的小火车一样从矿洞里驶出来,几个工人把矿渣从渣坡上一车一车地倒下去。正在这时候,一个高个头,身材丰腴的女人从北面山坳里走出来,和表姐笑着搭讪了几句,然后就随着渣坡后边一条小路,朝坡下的大路上缓缓走去了。表姐说,这个女人也在山上开碾子,北面山坳里那些简易房就是她家的。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吧,这个女人和他父亲的故事倒是挺有意思的。

  话说文革时期,在陕西山阳县的一个小村庄里,有一户人家,夫妻俩三十几岁,膝下两儿一女都还年幼。一天,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去镇上赶集,居然离奇的失踪了。时光一年一年地过去,这个男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孤儿寡母和一个窘迫的家。

  恰好那一年,在豫陕交界这座大山里,却来了一位身世不明的讨饭男子,这个男人来到这里后就停下来,在山坳里搭建了茅草房,定居了下来。刚落脚的那段时间靠讨饭和挖药草卖钱为生,后来就在山民的帮助下开垦土地,种上玉米、洋芋、红薯、萝卜等农作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里安身立命,生活了下来。

  时光荏苒,二十几年的时光恍惚而过,这位曾经的壮年男子已经变成了一位身材佝偻的老汉,完全融入了这座大山,变成了和这座大山一样沧桑沉默的老人。

  后来,这座孤寂的大山被地质专家勘探出是一座含金量很高的金山。淘金者源源不断地涌入这里,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开始变得富裕,因为乡里给各家发了一笔可观的分红。老汉自己也发现了赚钱的商机,在自家的房屋后边搭建了很多简易房,租给那些前来淘金的男男女女。

  一天,一群淘金者来到这里,住进了老汉的小屋,其中一长者惊奇地发现,这位房东就是自己村里当年失踪的那个男人。

  这个房东千真万确就是那位离奇失踪的男子,在那个贫困荒唐的年代,他脆弱的神经大概承受不了窘迫生活与荒唐现实的双重压力,居然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了。他餐风露宿,一路讨要来到了这座大山里,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过起了远离凡尘俗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生活。

  村民把这个消息带回了老汉原本的家里,老汉的妻子已经因病去世多年。老汉的儿女们得到这个消息,两个儿子不愿原谅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老汉的小女儿,就是那个丰腴的女人,倒是很善于变通,前来与父亲相认,看到矿区钱好赚,就把丈夫孩子的户口也迁移到了这里。在这里落户后,又在山上支起了碾子挣钱。近水楼台先得月,毕竟屋后就是绵延不绝的矿山,有许多赚钱的机遇。这个女人如今也算是个富婆了。

  这个故事绝对不是表姐杜撰的,是千真万确发生过的事情。听完这个故事,我只能喟叹男人其实很多时候比女人更脆弱,当生活的重担与外界的压力让他们感到难以承受时,男人比女人更容易逃避,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

  3

  山上的捡矿女门大都来陕南和四川的一些贫困县,为了生计,在山上过着单调劳碌的生活。舅舅碾子上住着七八个女人,他们每天早饭后就带上干粮,去坑口渣坡上扒拉着找矿石。等到晚饭时才回家。

  舅舅碾子上最能干的是那个叫秀梅的女人了。舅舅说捡矿这个营生越来越不好干了,坑口出的废渣检查的越来越仔细,里面遗漏的矿石越来越少,很多靠捡矿谋生的女人都离开矿区,去城里打工了。这个叫秀梅的女人从去年开始就是城里和山上两头跑,春夏两季在山上捡矿,秋冬两季去西安干家政。

  秀梅嫂子四十多岁,中等个头,一张黑瘦的脸庞,说话和蔼可亲。

  一天傍晚,我去上厕所,从秀梅嫂子的房子前经过,她小屋亮着灯光,从半开的栅栏门瞧进去,就看到她那张几乎占用了一半屋子的小床上,坐着一个健壮的中年男子。我回去后就忍不住好奇,很八卦地告诉了表姐。

  表姐笑着说你初来乍到,对山上的事情还不了解。秀梅嫂子可是个苦命的好女人,她男人曾经坐过八年的监狱。他男人服刑那年,秀梅嫂也就三十出头,硬是洁身自好地等了这个男人八年。而在男人服刑期间,抚养一双儿女,赡养年迈公婆的用度都是她捡矿来维持的。秀梅嫂的男人出狱后,又返回矿区了,在一个坑口干爆破工,如今山上的爆破工工资高,月工资大都有五六千元左右。不上夜班时晚上就来和妻子团聚。

  原来十几年前秀英嫂夫妻,从陕南的一个小山村来矿区谋生。男人会爆破技术,就在山上的坑口做爆破工,秀梅嫂就在舅舅的碾子上住下来,做起了捡矿女。

  秀梅嫂的男人在一个坑口干爆破工,年关将至,老板却一连几个月不发工资。眼看着要过年回家,她男人就去找坑口老板要钱,可老板却说最近几个月没出好矿,拿不出钱给工人发工资。只能等来年坑口采出好矿了,才会给工人们结算工资。

  秀梅嫂男人打听到这个坑口的老板,私下里和另一个坑口的老板商议要转让这个坑口,所以就故意拖欠着工资。因为担心老板把坑口转让后溜之大吉,自己的工资打了水漂,情急之下他就去矿务部拿了十几箱炸药作抵押。

  夫妻俩惦记着家里的老人孩子,着急回家过年,可这十几箱炸药却一时半会找不到买家。秀梅嫂的男人认识一个在山上开商店的朋友,就把炸药寄存在朋友的店铺里,让朋友帮忙出售。这个热心的朋友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年后两人返回矿区后,炸药尚未出手,只好继续存放在朋友的店铺里。秀梅嫂子继续起早贪黑的捡矿,她男人也在另一个坑口上工了。可春节后矿山开展严打运动,警务区和治安队在春节后做突击性清山大检查,那十几箱子炸药在劫难逃,被搜查了出来。有严重安全隐患的炸药自然是被没收,秀梅嫂子的男人也作为主犯被牵扯了进去。

  适逢严打的风口浪尖,秀梅嫂的男人最终被判刑十年。因为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减刑三年。七年的时光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我觉着秀英嫂的男人真是倒霉,这个牢狱之灾真是有点冤。

  秀梅嫂子的男人倒是很豁达。有天晚上他找小舅小酌聊天时,几杯酒下肚,不经意间提起过去的事情。这个历经沧桑的男人居然笑着说,山上的熟人都在背后说他是冤大头,可他自己一番牢狱之灾后倒是想明白了,觉得自己也不算冤。要是那十几箱炸药当年没被查出来,万一发生爆炸事故了,可就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了,那自己可就真是罪孽深重了。

  4

  也许每个历经坎坷的人,都想给自己找个精神家园。秀梅嫂笃信佛教,每天捡矿回来后,就拖着疲惫的身子,总是第一时间打开她哪个小小的喇叭盒子,一边做饭,一边听着佛法讲座,给自己的心灵充电。

  有一个礼拜没看到秀梅嫂了,她那间小屋也是铁将军把门。这天下午,秀梅嫂子的屋门终于打开了,表姐看到后,连忙领着我去探望她。

  “秀梅嫂子,看你风尘仆仆的,听我爸说你这几天回老家了?家里有事吗?”表姐关切地问道。

  “我回了一趟老家,和我家的一位邻居去了澄城县。”

  “去哪里干嘛呀?”

  “我这个邻居移民到澄城县了,正准备着搬家。我回家听到这件事,就上邻居家打听了一下。邻居说只要符合移民条件,每户再给移民办交三万元移民费,就能在澄城县安家落户了。安置到那个村,村里不但给宅基地,还按落户人口分给田地。我邻居家四口人,就分到六亩耕地。我一听立马就动心了,央求邻居带我去看一下。这一看呀,真是眼界大开。澄城县地处关中平原,地广人稀,地势平坦开阔,土地辽阔肥沃,气候土质既适合种庄稼,也适合种植苹果园。农户家里大都育有苹果园,不愁吃喝的,家家日子过得都比较富裕。看过以后,我立马就动心了,也想移民过去。儿女都大了,特别是儿子,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可哪个姑娘愿意嫁到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的山沟里去呢?如今国家政策好,政府一门心思给老百姓办好事,加上这两年手头也有了积蓄,可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应该让孩子们有一个好的居住环境了。于是,我和老公商量了一下,他也满口同意,于是我俩就在澄城县办好了移民手续,事情办妥后就立马返回山上了。”

  “回来继续捡矿?”我好奇地问。

  “回山上把我攒的那些矿碾一下,就卷铺盖回家。我打算先在澄城县把新房子建起来,再和孩子们一块种植苹果苗。县里答应给我们这些移民户以成本价提供新品种果苗。这些年我机器一样地在山上捡矿,一双儿女都留给年迈的公婆,住着陈旧的老房子。如今公婆年事已高,儿女们也长大了,都到了嫁娶年纪了,得给老人和孩子一个温暖的家了。”

  十几天后,秀梅嫂子毅然决然地离去了。她居住的那个简陋的小屋,也闲置了下来。山上的日子更是多了一份孤寂。

  暑假快结束了,我和表姐也将要返回各自生活的城市,在灵宝市教书的表姐也在临行前,终于说服了小舅,等明年春天库房存放的那些矿碾完了,就接小舅去城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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