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樱桃好吃树难栽。常言还道,樱桃小嘴美如仙。

  不错,我的妻就叫樱桃,她是当地一个与陆地相连小岛上的渔家姑娘。年轻时貌美如花,远近的男人都盯着她。岛里追求的人,犹如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小小的三间海草小屋,几乎被海水灌满。天天劈柴担水拉煤扫院子的人摩肩擦踵,人满为患。

  正当他们认为樱桃很有可能嫁给自己时,却没想到,樱桃姑娘被外来的一只“老鹰”叼走了。叼走樱桃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这个其貌不扬身材不高的当地驻军的一名小军官。这件事在当年的岛内外和军营,均掀波盖浪。

  岛内外追求樱桃而没得到的个别人私下里嫉恨地说“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因为他们个个都犹如演员,而我则是小丑,只有一套军服能让我硬气点。部队里的同事与领导,见我不顾批评处分,和前途,竭力挽救我,却非找农村(渔家也属乡下)姑娘为妻,几乎个个都指责我说简直是神经病,不可救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没了理性。因为那年月的城乡差别对人的影响太大。户籍上一个“农”与“非农”,虽是一字之差,却相距遥远。城里人走路扬脖,乡下人则低头。樱桃因城里的文工团不招农村人,就常常自卑地低着头。

  原本我来自农村,可当兵不到三年就提干了。由“农”变成了“非农”,吃上大米白面,人好像也高了一等,自然也就具备了找个城里有工作的女子做媳妇的条件。樱桃长相虽好,但没正式工作,又吃反销粗粮,因为这个原因,城里很多看好樱桃的人,没有娶她。

  坦率地说,当年我看上樱桃时,樱桃并未看上我。或许只因我户籍的“农”字前边比她多了个“非”字,才让樱桃走近了我。我知道,樱桃投入我怀抱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樱桃梦想进城里。婚后有人所言,你俩都有点亏。言外之意是说樱桃长相比我好,我的身份比樱桃强。所以,有点互亏。可能正是因为这点互亏,才让我和樱桃走过了四十年的婚姻,互爱互敬,男女平等,从没有觉得谁比谁差。

  如果说这辈子谁亏欠了谁,那也只能是我对不住樱桃。记得婚后第二年的八月,樱桃已经怀孕9个多月了。部队派我去南方坦克学校进修。我走后的第三天,樱桃就为我生下女儿。由于婚后樱桃不够随军条件,因此我只能住在樱桃的父母家里。老岳父出一辈子海,到了晚年体弱多病,所以照顾老人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樱桃身上。女儿三个月大时,老岳父病情加重。樱桃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业,她在信上并未告诉我家里的实情。每次都说父母很好,让我别惦记家,好好学习。

  事实上,一天夜里,父亲高烧,为了给父亲看病,樱桃摇撸划船,载着父母和女儿来到附近的大连湾码头辽渔医院。值班医生见到病重的父亲说道,幸好来的很及时,不然老人的肺就烧坏了。当夜,樱桃的嘴边起满了泡,仿佛切开的石榴。第二天岛上的人晓得此事,尤其是那些当年追过樱桃的人,都用一种看热闹的眼神看过来,意思是说这就是你当初不嫁给我们的下场……

  得知这些事,是在半年后我从坦校结业回来,樱桃依偎在我怀里,说给我听的。听后,我十分内疚,在妻子最需要的时候,我没有陪在她的身边,而此刻,我无言以对,只想紧紧地抱住樱桃。

  这么多年来, 如果说,我在樱桃面前还做过什么对得起樱桃,让自己直起腰来的事,那也就是她的父母由我一手护理并送走的。虽说时间过去好四十年了,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从南方军校回来的那天,雪下了一尺多厚,樱桃的脸冻得通红,踩着厚厚的积雪推着自行车到大房身车站接我。路上,她对我说,爸可能活不过年了。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们谁都不说话,只心情沉重地默默地往家走着,雪地里留下我俩深深的脚印,尽管我不相信,可到了家里,见到躺在炕上,眼晴微闭奄奄一息的老岳父,我不得不承认樱桃说的话是真的。

  自古以来,有“年关难过”的说法,老岳父就是在还差两天过大年的晚上辞世的。临终前,他放心不下樱桃,怕我把他的宝贝女儿领回吉林老家。对我说:“你可千万不能让樱桃离开大连啊!她从小就爱吃樱桃,所以我才给她起名叫樱桃……老岳父的嘴颤动着,我的泪溢出了眼眶。老岳父继续说着:“我这辈子栽了几十回樱桃树,可没栽活一棵。我不在了,樱桃就交托给你了,你可别让我在地下有牵挂呀!”说完,他抓着我的那双手,慢慢松开了……

  在发送老岳父的那天,我从部队调来了挂有白牌的军车为他送行。这在我看来小小的举动,却让樱桃大为感动,老岳父的送葬队伍让樱桃感到了莫大的安慰,也给那些笑话她的人有力的还击。送岳父那天,天寒地冻,我让樱桃坐进驾驶室里,好暖和些,毕竟她还在哺乳期,可樱桃执意不去驾驶室内,她穿着军大衣迎着冷风站在后车箱上。事后她对我说:“我之所以这样,是在为嫁给你而感到光荣和自豪。”听着樱桃的诉说,我觉得自己浑身发热,一种保卫妻子的冲动油然而生。因为从她那美丽的双眼里我看到了她对我的依赖 与期许。

  送走岳父大人不到五年,1988年底,我接到了老岳母辞世的电话。那天恰恰是我刚被调到辽渔党务办公室。不用说,在送别老岳母的那天,大车小辆也出动了不少,我们体体面面地送走了老人,也让樱桃在岛里人面前感到面子上有光。

  老岳父老岳母离开人世时,对我有个同样的遗嘱,那就是让我为他们的女儿栽一棵樱桃树。可是,我们在大连湾元宝山居住近二十年,住的是六楼,无处栽树。直到二00四年,我有钱买房了,我才满足了樱桃一生想成为城里人的愿望,同时也让老岳父岳母的遗嘱得到了遵循和实现。

  在进城买楼的时候,为了能选个一楼且窗前有小院的房子,我开车在金州古城和开发区转悠了一个多月,最后终于在童牛岭山下的西雅图小区落了脚,买到了我和樱桃都满意的一楼。

  第二年,我买来了樱桃、枣和桃树,栽满了窗前小地。说来也怪,最易活的枣和桃树都死了,只有樱桃树活了过来,并且结下不少大红灯笼樱桃。

  妻在樱桃成熟过程中,常常望着樱桃树发呆。我想她在追思父母,熟透的樱桃也不吃一个。我要吃,她也不让摘。怕误解,樱桃对我说,头年的樱桃留给父母吧!

  听后,我用力地点点头,即是对妻也是对樱桃树,还有在阴间的老岳父和老岳母。随后,我松了口气,望着啨朗的天空,心想,人生就这样步入了暮年。

  妻吃了几年樱桃后,不想再吃了;逛了几年开发区的大小商店与超市,也觉得无味儿了。原来还不时谈论农与非农,如今连提都不提,早忘到了脑后。

  一天我有意问樱桃,你怎么不在乎城乡差别了呢?都吃上了大米白面,谁还想那些!樱桃向后扬扬头,一副不屑的样子,很是可爱,尽管核桃线路的皱纹己悄悄的爬上了脸,樱桃型的小嘴却依稀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