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倒转到十几年前,那时候,县城还处于开发初期,由于县城扩建,车站刚刚由繁华的西街,迁移到东郊这个叫后场村的地方。老公单位也紧随其后迁到了这里。这个毗邻县城的小村庄日渐繁华了起来。

  我也在后场村租了村民家门脸,开了个日用品商店。店铺的西侧是一条巷子,每天下午饭后,店里生意相对冷清,我就坐在店铺门前歇息。这个时候,总能看到一个身材挺拔高大、国字脸庞、面相斯文的男子蹬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从巷子里晃晃悠悠出来,车厢里放着一大桶油茶,一张小方桌和几个小凳子。三轮车后面还跟着一个相貌清秀的女人,帮他把车子推出巷子口那段上坡路。

  “这个卖油茶的男子不像是村民,倒像是个有文化的下岗职工?”一天下午,我在店铺门前看到这个蹬着三轮车的男子,颇为好奇地问男房东。

  “屁!他是我们村的村民,叫赵文君。高中毕业,长的倒是一表人才,可读书读傻了,脑子少根筋,人情世故全然不懂。每天除了赶夜市卖油茶,就像个娘们似的窝在家里。”

  “后面那个女人是他媳妇吧?长得还挺漂亮。”房东的话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是他媳妇,叫铁粉。初中时还和我坐过同桌,曾经是我的梦中情人。我曾托人上她家提过亲,可人家愣是瞧不上我。没承想眼光太高了,挑来挑去,倒把自己耽误成了老姑娘,竟然嫁给傻小子赵文君了。”房东用鄙夷的口吻说。

  “死小宝,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呢?”爱拿别人开涮的男房东,正在挤眉弄眼的说话,那个跟在三轮车后面的女人,竟然笑眯眯跨上台阶,来到了店铺前。

  “铁粉!你可别冤枉我,咱俩可是老相好的,我怎么能说你的坏话呢?”男房东挤眉弄眼地说。

  “少胡说八道了!谁和你是老相好的了?真是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

  “老同学,我就想不明白了,我哪里不好了,你这样嫌弃我?你看看我现在老婆孩子热炕头,又盖了三层小洋楼,手扶拖拉机也换成小四轮了,日子可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呀!”男房东洋洋得意地说。

  “瞧你这副暴发户嘴脸,才几天没穿开裆裤就得意忘形了!不就是运气好,街道修到你家门前了,又贷款盖了几层楼房吗?要不是有房租收,你能得瑟得起来?记得初中那会子,你脚上总是穿着双黄胶鞋,鞋子前面还老是张着口,鼻子上老是挂着瀑布一样的鼻涕,考试没一次及格过。”这个叫铁粉的女人笑嘻嘻地挖苦道。

  “英雄莫问出处,我如今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也不比别人少赚票子。我的小四轮可是货源不断,车轱辘一转家财万贯,盖房那点贷款对我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不出一年半载就能还清了。老同学,当初没嫁给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呀?”男房东咧着张大嘴巴,露出狡黠的笑容。

  “后悔?你倒真瞧得起自己!就凭你这副穷显摆、臭得瑟的嘴脸,我还真是瞧不上眼。说真的,在我眼里我家文君就是比你强。算了!我还忙着呢,没工夫和你打这嘴皮子官司,帮我那口子卖油茶去了!”铁粉斜了男房东一眼,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广场方向走去。

  这一番唇枪舌战,惹得聚集在门前的村民,个个像打了鸡血,兴奋乐呵起来。看到身边一张张快活的笑脸,男房东更加自鸣得意,意犹未尽地裂开大嘴巴傻笑着。对这个伶牙俐齿的铁粉,我也印象深刻了起来。


                                                                   二


  很快,铁粉就成了店铺的常客,她时常来店铺门前小坐,和周围的邻居聊天,和争强好胜的男房东斗斗嘴,捎带着进店铺买香皂、洗发水、毛巾等日用品。买东西也不向别的村民那样爱讨价还价,一副爽快利落的样子。

  而铁粉的老公赵文君,性格却与铁粉截然不同,每天除了准点出摊卖油茶,余下的时光就像绣花楼上的姑娘,总是呆在家里。偶尔在巷子里碰到街坊邻居,也只是腼腆地笑笑。这样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后场村也没人瞧得起。在村人眼里,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傻小子而已。

  听说铁粉的娘家在小街子,小街子村在后场村后面,可以说是相邻而居。小街子地处城郊,村民大都靠卖蔬菜,做豆腐,倒卖山货维持生计。据说铁粉因为心高气傲把自己耽误成了老姑娘。后来,别人就给她介绍了年纪也老大不小的赵文君,没成想铁粉竟然对赵文君一见钟情,又急于摆脱剩女的头衔,一个多月就完婚了。

  对于这桩婚事,后场村的人们不太看好。好事的村民等着看这两人的笑话,看这个心气高的女人和这个老实巴交的赵文君到底能过多久。

  可事情却出人意料,铁粉婚后不到半年,就买回了保温桶,每天下午做一大桶清香四溢的油茶,让赵文君摆到广场去卖。据说铁粉仙逝的父亲就曾经走街串巷,卖了大半辈子油茶。铁粉也算女承父业了。而赵文君虽然老实呆板,不谙世事,但对老婆的话却言听计从。傍晚准点出摊卖油茶,白天就在铁粉的安排下洗衣做饭干家务。而铁粉自己,每日里除了帮丈夫做好油茶,白天大多时候就是和村里的女人,玩麻将牌打发时间。

  铁粉家的事情,我是从男房东嘴里知道的。男房东经常人前人后看铁粉家笑话,多事的村民也经常在背后窃窃私语,说铁粉嫁给赵文君将近三年了,怎么就没生出个一儿半女呢?是这个女人中看不中用,还是这个傻啦吧唧的赵文君,根本就不是个纯爷们?总之在后场村,铁粉活脱脱就是个话题人物。

  这天正午,男房东和一帮男女村民聚集在门前,相互取笑相互逗乐着,小四轮拖拉机也停放在店铺门前的公路边。只见一个村干部拿着个本子走过来,给男房东发了根烟,笑着让他在上面签字。男房东接过本子看了一眼,就乐呵呵签了字。

  “让你签什么字?”我好奇地问男房东。

  “房管所要征我们村的地开发商品房,征求村民意见。”男房东裂开大嘴笑着说。

  “小宝,这下你们家可交上好运了,村长说按人头分钱,你们家大人孩子五口人,最少也能分十万。”

  “我这人向来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眼看盖房的贷款就要到期了,我这几天正为还账发愁呢!没想到这好运气就从天而降了。”男房东开怀大笑说。

  “小宝,你先别高兴,咱村有人不同意卖地,这地还不知道卖的成?”村干部说。

  “这可是好事,哪个不同意?”

  “就是文君的老婆铁粉。文君是个老实人,可她这个老婆铁粉,真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己生不出孩子,听说卖地要按人头分钱,心里还不服气。刚才我上他们家去签字,人家愣是签的‘不同意’。”

  “她一个女人,倒真拿自己当根葱,她不同意也是白搭,咱村卖地这事应该少数服从多数,大多数人都同意,她胳膊还想拧过大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男房东撇撇嘴,鄙夷地说。

  果然如男房东所言,后场村的地不久后就卖了,男房东家一下子有了十万元的进账。那段时间一家大小欢天喜地,做梦都能笑醒。


                                                               三


  时值改革开放初期,后场村地处县城,可村里耕地少,也没什么副业,村里的男人大都游手好闲,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破落村。村里人过去一直受穷,哪曾见过这么多钱。很多村民就得意忘形。于是男人经不住诱惑出入赌场,女人忘乎所以夜夜出入舞厅。村子里那段时间闹得乌烟瘴气的,不是这家男人沉迷赌博把卖地款给输光了,妻子哭闹着要寻死,就是那家女人跳舞和男舞伴闹出了绯闻,丈夫吵嚷着要离婚。

  这段时间,铁粉却很是闷闷不乐,没有因为卖地款生出些许喜悦,还总是人前人后发牢骚。

  “村里人真是井底之蛙,卖了地分了钱,家家都像捡了金元宝似的。也不想又不会做生意,还没有一技之长,一个个傻头傻脑的,这卖地钱用完了,往后日子怎么办?何况一亩地才卖八万元,倒好像捡了大便宜似的……”

  对铁粉的话,后场村大多数人嗤之以鼻,背后挖苦说这个女人真是自作聪明,你就以为自己能,别人都是傻子呀?多少年了,守着这些土地多还不是受穷?何况村里土地本来就少,要不早点卖出去,村里的很多后生都大了,为了能多分卖地款,正着急娶媳妇呢!况且很多人家还要申请宅基地。长此以往,村里人口继续增加,土地却在不断减少,这样下去还不是要吃亏。别看这个女人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其实就是心里不平衡,对自己没生出孩子,分钱比别人少的一种妒忌和不满。

  这次卖地不久,铁粉就抱养了一个女儿,听说是她的娘家大姐帮忙抱养的。男房东就说,还真让自己猜中了,铁粉人前人后发牢骚不满村里卖地,听说村里明年还要继续卖地,就连忙抱养了这个孩子。

  抱养女儿后,因为要照顾襁褓中的孩子,铁粉虽然贪玩,但打麻将倒有所收敛。时常抱着孩子坐店铺前。因为我的店铺刚好在巷子口,村里的闲杂人员总爱在这里聚集,门前总是最热闹的。而铁粉又喜欢热闹。铁粉经常怀里抱着孩子,坐在店铺门口,一边看孩子,一边和村民谝闲传。到了孩子要吃奶时间,赵文君会羞答答的把奶瓶送过来。

  “铁粉,你真是好福气,打着灯笼也难找文君这么懂事的好男人。看看咱们村的男人,那个不是吃喝嫖赌?就你家文君,坏毛病一样没有,晚上卖夜市,白天洗衣做饭干家务……”女人们总是用夸张的口气说。

  铁粉每次听到这些话语,总是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铁粉,你第一次见文君是个什么情形?”有人问道。

  “我俩第一次见面,说起来真是笑死人了。文君被介绍人领到了我们家,我正在院子里择韭菜,他居然站在我身后,笑盈盈地说‘你怎么把麦苗给拔了?’”

  “就这样一见钟情了?”

  “我回头一看,一下子被他的帅气和幽默迷惑住了……”铁粉没心没肺地大笑着说。

  冬去春来,铁粉几乎成了店铺的常客,就连吃饭时间也会端着饭碗过来。饭后几个女人一吆喝,就在门前摆上桌子打起了麻将。因为铁粉,店铺门前总是洋溢着欢声笑语。


  铁粉和我越来越熟络。一天,她趴在柜台上和我拉家常,说起她娘家的姊妹。她大姐是个勤快女人,多年来一直在菜市场卖豆腐;他大哥聪明能干,做收购生意,就是收购本地的药材和土特产,卖给城里的客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经意间又谈到她大姐的女儿,说她外甥女师范学校毕业一年多了,人长得也漂亮,在乡下的一所小学教书。她老是担心外甥女在乡下工作,怕耽误了终身大事。“看你老公单位有没有家里条件好点的男青年,有合适的帮忙介绍一个。”

  晚上我和老公说起这事,老公说他们单位倒有个合适人选,就是他们单位老白的独生子白大伟。老白的妻子是教师。白大伟大专毕业也分所里上班。白大伟人不错,就是一个年轻娃,头上却长了不少白头发。我说这不算缺点,君子要成人之美,咱就给撮合一下吧!

  第二天,我就把白大伟的情况告诉了铁粉,铁粉当即眉开眼笑地拜托我牵线,介绍俩人认识一下。一个周末铁粉的外甥女和白大伟在我的店铺见了面。原本以为这郎才女貌定能一见钟情,没成想铁粉的外甥女很挑剔,嫌弃白大伟是少年白。

  虽然做媒未能功德圆满,但铁粉并没有因为相亲的失败对我有所微词,反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第二天下午还给我送了一大碗香喷喷的油茶作为感谢。


                                                              四 


  一天中午,天气阴晦,店里生意萧条,村民赵大宝在店外和一个女人说闲话,谈论村里那户开电磨坊的人家。这家女人勤劳能干,每天一身粉尘在磨坊里给十里八乡的人家磨面赚钱。可她那个男人,却经不住诱惑,被外村人勾引赌博,中了人家下的套,把刚分到手的卖地款全输掉了。女人气疯了,关掉磨坊门,整天哭哭啼啼大吵大闹,咒骂自己不成器的男人。她男人原本是个老实人,鬼迷心窍当了冤大头,也是悔恨交加,于是整夜整夜不睡觉,夜游神般在大街小巷瞎流窜。

  “铁粉,你怎么变成独臂大侠了?”

  “大宝!怎么老是爱看人家笑话。”

  “哪个看你笑话了?哥哥我这可是关心你。”

  “别贫嘴了,谁稀罕你关心了?”

  我正听他俩说闲话,思绪突然被打断。循声望去,只见铁粉左胳膊用纱布襻在胸前,右胳膊很不协调地摆动着,披头散发的,一副邋遢可笑的模样,慢悠悠地朝店铺走来。

  “铁粉,你怎么了?”我连忙问道。

  “我大哥家买了辆木兰,我前几天去大哥家,我大哥就让我嫂子教我骑车。没成想撞到我哥家院墙上了。上医院骨科拍了片子,右胳膊肘被摔骨折了。医生给打了石膏,让我在家休养。可呆在家里真是闷得难受,我出来透透气。”铁粉不经意地笑着说。

  “大宝,三缺一,就等你了。”正在这时,只见一个男子在路对面大声喊道。

  “人是人来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赵大宝吼着秦腔,优哉游哉迈过公路,和喊他那个男人一块进了对面的巷子。

  “看赵大宝得瑟成啥了?”铁粉说。

  赵大宝我认识,是男房东赵小宝的大哥,住在对面巷子后面。这个赵大宝看起来四十多岁,听说前年和老婆吵架离婚了。离婚时房子留给老婆孩子了,沦落到无家可归了。于是就找村干部开了证明,向镇上写了宅基申请。申请批下来后,村上就在村后给划了庄基地,因为没钱建房子,就在上面苫了间房蜗居着。

  “铁粉,这个赵大宝嗓子挺不错。”我说。

  “唱戏是人家的看家本领。”

  “听说儿女都快长大成人了,这夫妻俩也不为孩子着想,倒一拍两散了?” 

  “你不知道,人家这是苦肉计。别看你房东赵小宝是人精,和他大哥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赵小宝见钱眼开,但至少人勤快。他大哥游手好闲,舍不得出力还老奸巨猾。这和老婆离婚明摆着是演戏,如果不和老婆离婚,怎么能多申请一块庄基地?就他这花花肠子,明眼人还能看不出来?后场村过去可是有名的破落村,穷的叮当响。别看现在很多家富裕起来了,但这些人家,不是国道经过门前成了门面房,就是走后门多申请了宅基地。人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村如今规划到城区了,眼下就是地皮值钱,也就只能靠地吃地了。今年村里大张旗鼓卖地,村里的地再有几年就全卖完了。我们家文君太老实,我可要留个心眼。前几天我娘家大哥说,他镇上有熟人,让我也写份宅基地申请。文君弟兄三个,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他大嫂又是小肚鸡肠,老是和我为鸡毛蒜皮争吵。要是能申请到宅基地,我就卖掉这旧房,把新房子盖起来,也落个清净。”铁粉和我说着知心话。

  铁粉告诉我,她娘家父母双亡,他娘家姊妹中最有本事的是她大哥。她大哥做收购生意,收购本地药材和土特产,卖给城里的大客户。大哥最疼她这个小妹,担心她家文君老实,怕她家日子不好过。答应要提携她,帮她家申请块宅基地。申请交上去了,等批复下来了,她就找村干部给她家划地皮。等女儿再大点就卖掉旧房建新房。

  “你家卖油茶生意咋样?赚钱不?”

  “也就勉强维持一家人生活。文君人老实,别的营生也做不了。我大哥原本想成携他,让他合伙做生意,可文君烂泥扶不上墙,不是做生意的料,就只好放弃了。卖油茶虽说赚钱不多,好歹有个营生干,也能将就过日子。”铁粉神情黯然地说。

  铁粉大哥倒真有能耐,没过多久,铁粉家的宅基地批复下来了。铁粉就上村长家反复催促,不久后村里就给丈量了庄基地。

  过了两年,后场村剩下的那些地,以每亩十万元被开发商再次征用了。铁粉家这次一家三口分到将近十万元。真是好事成双,铁粉底气更足了,觉得自己眼下是船到码头车到站,可以高枕无忧了。整天喜笑颜开地打麻将,连油茶也不做了。赵文君成了专职妇男,在家照顾女儿外加洗衣做饭。

  铁粉每天忙着打麻将,倒还有点分寸,只和同村人小打小闹玩,绝不和外村耍钱那些人来往。一场输赢也就十几元。牌友都是左邻右舍的,也就图个消遣玩。

  铁粉的女儿赵小娟很快三岁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白净的圆脸庞,乖巧可爱,长得像个洋娃娃,很招人喜爱。赵文君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着。铁粉也总是忙里偷闲,带着孩子出来玩,心肝宝贝地秀着母爱。

  这年开学,铁粉把女儿送进了县幼儿园,赵文君每天腼腆地笑着,喜滋滋地准点接送女儿上下幼儿园。


                                                                     五


  转眼间我已经在后场村开店四年了。后来,因为女儿要上小学,怕影响她学习,在老公和婆婆劝说下,我转让了店铺。

  虽然不再做生意,我和铁粉也一直保持着热络的联系。有时她打麻将三缺一,也会打电话让我去凑人数。偶尔还会领几个女人,来我家过把麻将瘾,让我无聊的家庭主妇生活,增加了些许欢乐。

  每个人都有两面性,我越来越看不透铁粉了,原本看起来没心没肺泼辣爱玩的她,却也有小女人柔弱的一面。一天午饭后,她心情郁闷来我家找我,倾诉心里的苦楚。说村里一些爱嚼舌根子的女人,总在背后嘲笑她,说她家小娟是抱来的。她真是气得牙痒痒,想撕烂这些女人的臭嘴,出出心里那口恶气。可毕竟乡里乡亲的,和人家撕破脸没意思,就只好忍气吞声了。还说她渴望能生个一儿半女,也好在村里扬眉吐气做人。

  “你俩去医院查查,看看是不是身体有毛病?”

  “两年前就去医院查过了,我俩都没啥问题。”

  “既然身体没毛病,就不要太担心,迟早会生的。你怎么连油茶也不卖了,不是坐吃山空吗?”我说。

  “卖油茶赚不了几个钱,文君要照顾小娟忙不过来。我把十万块卖地钱借给我大哥了,我大哥说绝不会亏待我,不但要给我付利息,每年还要当成股份给我分红。”

  后来,我和老公贷款买了商品房,家里经济很拮据。我就经朋友介绍,去一个公司打工了。于是,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家后还要辅导女儿作业,洗衣做饭干家务,生活变得格外忙碌,我和铁粉的交往也就日渐疏远了。

  一天下午饭后,铁粉来我家找我。

  “铁粉,好久不见,你还忙着打麻将吗?”

  “我现在不打麻将了,我信耶稣了。”铁粉说。

  “真的?”我半信半疑。

  “我表嫂引荐我信耶稣的。我表嫂患了疑难杂症,多方求医问药都没看好,可自从信耶稣后,没打针没吃药,病情就日渐好转,现在已经痊愈了。表嫂说只要我信耶稣,等我三十六岁那年,就准保能生个大胖小子。”铁粉很自信地说。

  真是无稽之谈,一个读过书的年轻人居然信这个,我在心里嘲笑她。想和铁粉理论一下。但转念一想,铁粉也不是黄毛丫头了,脾气又很任性,总是不碰南墙不回头,我的话她能听进去吗?况且她这般虔诚,也是为了生孩子。要是我言语不当,万一伤了她的心怎么办? 

  “咱们可是年轻人,可别盲目听信别人。做人要靠自己,把日子过好最重要。”沉默了片刻,我劝说道。看我还是不大相信,铁粉就给我讲起了故事,想尽力说服我。

  “我再给你讲两个故事吧!这可都是真人真事。是我们信耶稣的姊妹讲给我的。”铁粉说,“在一个小山脚下,住着两户人家。有一户人家夫妻俩都信耶稣,而另一户人家夫妻俩不但不信,还经常嘲笑这对信耶稣的夫妇。一天晚上,小山村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半夜天降暴雨,山洪暴发。第二天早上,那户耶稣信徒房屋安然无恙,那户不信的人家连人带房子都被山洪卷走了。……”

  这故事一听就是杜撰的,可铁粉却讲得很虔诚。

  “我现在上班很忙,也没时间去信。”我难为情地说。

  “这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你要是想信,礼拜五下午我叫你,领你去参加聚会就行了。我是为了你好,才来找你的。信了耶稣,神就会赐与你恩典,让你处处蒙福,各种困难都能解决,将来还能永生极乐。我是新信徒,还没能给主做出业绩。业绩越高,就离主越近,如果能帮主多多发展信徒,既能拯救别人,也能拯救自己。咱俩关系好,我才第一个想到你,想要帮助你的。今天是礼拜五,刚好是聚会时间,你先和我去学学吧!”

  “我真的很忙呀!还攒了一大盆衣服要洗。”我一脸为难地说。

  “就当是支持我一下,一会儿聚会结束,我来帮你洗衣服。你去听一下,到时候要是还不信,我以后就再也不劝你了。”

  铁粉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我,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了,心里还有点莫名地同情她,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铁粉领着我经过后场村,来到了与后场村连畔的小街子村。带我走进了村边的一户人家,铁粉说是他大伯家。铁粉大伯还住着老旧的土房子,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铁粉领着我走进正房。狭窄的堂屋里聚集着二十几个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年轻人,其余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看起来大多并病恹恹的。一位大妈对铁粉说:“已经等你半天了,这是你引荐的新人,先让她跟咱们一块祷告吧!”

  于是,人们一股脑儿涌进了小卧室,铁粉也拉着我走了进去。这是一间有十几个平方的卧室,山墙正中挂着一个十字架。大伙进去后都虔诚地对着十字架,匍匐在地,嘴里小声祷告起来。看到这黑乎乎的卧室,再看看黑压压跪在祷告的人群,我心里莫名其妙紧张起来,觉得这群人古怪陌生,好像一群奇怪的幽灵。铁粉虔诚地跪倒在地,示意我在她旁边跪下。

  此时,我满脑子都是恐惧,突然有种想要逃脱的念头,就尴尬地说:“铁粉,对不起!我真的不行,我先走了。”

  没等铁粉反应过来,我就逃也似地跑出去,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六 


  我和铁粉就这样日渐生疏了。但我心底还是关心她的,希望她早日喜得贵子,生活越过越好。

  因为就住在后场村附近,也时常能听到铁粉的消息。说她越变越懒了,家务活也不怎么干,麻将倒是不玩了,整天和一帮耶稣信徒四处聚会。见到亲戚朋友,总是劝说人家信耶稣,很招人厌烦。还说自从赵小娟上幼儿园后,赵文君外出打过一次工,没想到被骗到了一个黑砖窑,从早到晚超负荷地干活,伙食又差,晚上睡觉一帮工人挤在一个小房间打地铺。干了不到一个月,赵文君就病倒了,老板担心出人命,给买了张车票打发回家了。因为没干够一个月,连工资也没给,此后铁粉就不让文君外出打工了。

  一晃两三年过去了,铁粉已经三十六岁了,却还是没有生育。

  一天,我买菜回家,半道上遇见女房东,我俩一边拉家常,一边往回走。

  “铁粉还信耶稣吗?”我问道。

  “铁粉现在哪有心思信那个,你还不知道吧?他大哥不久前骑摩托车摔死了。听说她大哥骑着摩托车去乡下,在山里一个朋友家喝了酒,骑摩托车返回时,摩托车骑得飞快,就撞到路边电线杆上了。人被抛出十几米,就这样摔死了。别看铁粉平日里很得意,都是有她大哥罩着。如今他大哥死了,她也就得意不起来了。听说他大哥还借了她十几万,她哥下葬后不久,她和大嫂提起这钱的事,她嫂子当即就和她翻脸了。说你哥借你的钱,你找你哥去要。我如今孤儿寡母的,没能力管你哥欠下的烂账。借钱时铁粉又没让她大哥打借条,这下就全凭良心了……”

  下午我去了铁粉家,铁粉正一脸憔悴地躺在床上,赵小娟趴在堂屋的一张小桌子上写作业,赵文君在一旁给女儿辅导。

  看到我,铁粉冲我笑了笑,一脸的无助。

  “还好吧?”我问道。

  铁粉点了点头,我能看出她眼中噙着的泪水。她一脸酸楚地说:“我已经十几天没出门了,我实在不想让别人看我的笑话。”

  我说:“你不能总躺在床上,毕竟人是要吃喝拉撒的,是要花钱的。”

  “我知道,可我心痛死了,实在打不起精神。我哥死了,我都伤心欲绝的,可我嫂子还那样对我,真让我寒心呀!不过,这几天我也想开了,就当我帮我嫂子供养我那一双未成年的侄子了。毕竟我哥帮我申请了宅基地,这也值十几万。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也想明白了。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以前真是太傻了,总是干糊涂事。”

  没过多久,铁粉又开始卖小吃了。这次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在城东小吃市场租赁了摊位,不但卖油茶,还有豆腐脑、胡辣汤、茶叶蛋。每天下午,铁粉帮丈夫做好,夫妻俩蹬着三轮车,一块去小吃市场卖。我去吃过几次,味道还真不错,生意也做得很红火。

  时间不经意间又过去两年,铁粉的小吃生意越做越火。这天早上,我上菜市场买菜,碰到了也买菜的铁粉,挺着个肚子,满脸的温柔与幸福。

  “铁粉,你怀上孩子了?几个月了?”我惊喜地说。

  “快六个月了。”

  “我可等着吃孩子的满月酒。”

  “到时候一定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