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柬泰边界泰国境内的塞图难民营长大的。我已经18岁了。1979年,当妈妈爸爸离开蒙哥比里逃往难民营时,我才只有5岁,还什么事儿都不懂。那些痛苦的事情是我在晚饭后家庭一起聊天时从妈妈爸爸的谈话中才知道的。
    我听妈妈说,一起逃出来的人中有很多老人和孩子。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上领着一个孩子。而爸爸背着沉重的包袱,那是我们所有能够拿出来的东西和食物。那时,越南人的炮弹炸得很凶,人们都纷纷跳过水沟。妈妈跳不过去,我和弟弟泡在水里等着爸爸帮助。当时,有很多人死了。后来躲过了炮弹和水沟,我们冒着雨睡了一夜。
     在妈妈讲这些往事的时候,我看见妈妈含着眼泪,但她微笑着对我们大家说:“你们两个孩子真是有运气,来到了这个塞图难民营。你们要努力学习,等家乡和平以后,我们回国可以找到好的工作。”
    我望望弟弟,见他脸上没有表情。我们只有姐弟两人。我的弟弟比我小两岁。我们静静地接受了妈妈的话。我非常可怜妈妈爸爸,在听着痛苦的故事时,我心里想,再也不要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在熄灯睡觉后,我忧喜交加。我忧的是可怜妈妈爸爸,因为不知道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喜的是,如果我照妈妈的话去做,希望在国家和平后有一个好的前途。爸爸不怎么爱说话。因为他当过教师,我心里肯定,他想让孩子成为有知识的人。
  
        【二】
  
    我在难民营里的生活,没有什么比在学校里见到朋友更高兴的了。我们总是在图书馆里见面,以便准备考取文凭。无论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我们都是在那里相见。后来,我们结束了学业。我们总在一起读幽默愉快的故事,以我们年轻人的方式找乐子。在空闲的时候,我们总是相约到围墙外面去看泰国的农田。在田里有清亮的水,而且他们的水稻也很好,因为他们使用先进的肥料。正好我是一个喜欢自然野趣的人,所以我感到无比高兴。
    我和我的朋友们全力以赴地努力学习,直到我们都考取了毕业文凭。我想,我已经实现了我自己和妈妈爸爸的一部分愿望了。我观察到,妈妈爸爸对我在学习上取得的成绩非常高兴。
     当我从朋友家回来时,我见到妈妈微笑着对我说:“沃丽娅!你想到曼谷去玩玩儿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马上愉快地回答说:“是的,妈妈!如果妈妈让我去,我太高兴了,我想看看他们的城市。”
    “哦!那么妈妈托人带你去玩两三天。”
    说完,妈妈便出门到邻居家去了。
    我花了一个晚上收拾我所有的好衣服,放进妈妈刚刚给我买的一只小箱子里。
    在去曼谷的途中,我看到他们的人民好像很愉快。他们说说笑笑。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们的城市建设得很先进。我心中暗想,因为他们的国家没有战争,他们的人民才这样愉快。尽管我有这种想法,但是我身体中流着的血液、我曾经学习过的历史,还是引导我的感情希望回到自己的祖国。我暗自希望,总有一天我会回到金边市。那是一座我只听说过名字的城市,而且我想知道,金边市和曼谷市究竟有哪些区别?
     我平安地从曼谷回来了。
  
        【三】
  
    1992年,我的梦想变成了现实。负责难民事务的联合国机构决定制定将生活在难民营中的难民遣返回柬埔寨的计划。1991年10月23日,有关各方在巴黎签署的关于解决柬埔寨问题的和平协定,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希望。
    我和我的3个女友阿妮、阿薇、思蕾相约坐在学校围墙角落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扶桑树下。男人们总是偷偷地看我们。我们只是相视而笑。我们大家都不想让别人了解我们的心意。我们想,如果一旦我们的心钟情于哪一个男人,只能够带来痛苦忧愁。我们总是要分别的,因为不久就要回国了。
    阿薇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沃丽娅!我听说布罗萨称赞你的美貌,说你小巧玲珑,相貌俊俏,身材适中,态度亲切,而且声音甜美。”
     我拧了阿薇一把,敲打着她说:“阿薇!不要惹火啊,小心我不理你了!”
     然后,我们大家都按照我们的方式大笑起来。
     为了改变气氛,我转移话题问我的女友们说:“阿妮!回到柬埔寨以后,你想干什么?”
    “我想开班教做高棉菜和泰国菜。”阿妮回答。
     还没等我问,思蕾便回答说:“我嘛!想在金边开一家烫发和修指甲店。”
    我问她们,但我不告诉她们我的想法。我的朋友们提出的职业也让我喜欢。我想,要学习烫发和修指甲,然后我就也有能力开一家店了。我结束谈话,说道:“哦!那么我们金边见。”
    我们分别回到各自的家里。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去学习烫发、修指甲,然后梦见我的一个小店铺,有很多女士进进出出。
  
        【四】
  
    联合国遣返难民的原则是,谁想去什么地方就安排去那个地方。至于我的妈妈爸爸,当然是只想回到故乡去。他们想去他们的家乡蒙哥比里。而我呢,虽然出生在蒙哥比里,但是我想,我的故乡就是塞图,而我的愿望是去金边市。
    整整一个晚上,妈妈爸爸只顾收拾东西,把服装和能够收集到的物品装进箱子里。我忙着跑去和朋友告别,直到晚上9点钟,因为我们都依依惜别。我帮助爸爸收拾行李,一直忙到夜里10点钟,我们才准备睡觉。妈妈说:“明天我们一早就出发了,孩子们都要早点起来!”
    “妈妈别担心!我又不是懒虫!”我回答说。
    我的弟弟打着哈欠。妈妈赶我的弟弟进屋去睡觉,只剩下我和妈妈爸爸。我接着说:“妈妈,爸爸!我不想长期住在蒙哥比里,我想去住在金边!”
    “沃丽娅!不要太早胡思乱想,等我们先回到家乡再说。无论如何,爸爸还有堂兄弟在金边呢。”在妈妈回答的时候,爸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完后,妈妈赶我:“去!你去睡觉吧!别太晚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赶紧进屋里去睡觉了,但因为我是一个爱考虑问题的人,所以并不容易睡着。我想到了我的朋友,想到了我们一起玩过的地方。但是我有一点感到高兴的,就是我还没有把心交给任何男人。我对阿薇感到可怜,因为我知道她的秘密,她和本勒已经有感情了。不知道他们会多么相互思念呢。我又反过来想,我不应该考虑别人的事情。想到这里,我就睡着了。
  
        【五】
  
    我的家庭平安地来到了蒙哥比里。联合国分配给我们家一座建在村头田边高地上的小房子。
    故乡。我太可怜这里了!但是我对这里没有任何印象。我的思路在一条线的一端到另一端跑来跑去,从金边到塞图,从塞图到金边。但是我相信,我们是不能回到塞图去了。
    我们的家庭已经在蒙哥比里凑凑合合地生活一个月了。我看妈妈爸爸的感觉大概也是这样,因为在塞图得到的帮助更热情一些。但由于他们年岁大了,他们总是忍耐,我猜想。而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下来,一方面想念朋友们,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的前途。
    偶然,我听说,我的堂哥准备去金边。正好看见妈妈爸爸坐在一起,我便决心问问:“妈妈!我听说拉哥去金边,我想请妈妈同意也让我和他一起去。”
     妈妈好像对我生气了:“沃丽娅!你太想自己高兴了!妈妈爸爸还需要你帮忙呢!”
    我回答说:“妈妈!帮什么忙呀!我不知道在这里怎么过下去,我想去金边,也许会碰见朋友找个工作。妈妈还记得吗?在难民营时您让我努力学习。我也懂一些英语,我想去试试。在蒙哥比里让我和谁去说英语呢?”
    妈妈好像没有办法了,便说道:“如果住不下去了,去就去吧!就算去到大伯家玩玩儿吧。如果想住在他那里,就住下吧!”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妈妈的话符合我的心意了,我便用在难民营学来的有点西方式又有点泰国式的语言说道:“妈妈真是爱女儿!现代人爱孩子,是不会抱着孩子让他成为傻子的。”
    妈妈瞪了我一眼,然后笑了。我站起来用手抚摸一下坐在旁边的弟弟的头,然后走进我的房间,以便准备一些去金边的东西。我知道,妈妈正在用满意的目光看着我。
  
        【六】
  
    我来到了金边市。我见到的这个城市小、旧、狭窄、气味不好、人多、交通没有秩序。我怜爱这个城市,大概由于我天然是一个高棉人的原因吧。
    大伯家的房子很窄小。虽然大伯对我和拉哥的到来感到高兴,但我心里很烦。我好像心里害怕,不敢到房子外面去。但是实在太郁闷了,在我到金边后的第二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决定约拉哥到新市场去玩。我对拉哥说:“拉哥!走,我们到新市场去玩吧!”
    “怎么去?”拉哥问。
    “每人租一辆出租摩托车去呀。”我顶撞他。
    “去就去吧!”拉哥好像不耐烦地说。
    我们叫了两辆出租摩托车,告诉他们带我们去看金边市。我看到了大大的房屋和一些娱乐场所,看上去像曼谷一样。然后我们让摩托车司机带我们进了新市场。在进入新市场后,我盯着看金饰和珠宝柜台。我看到充满了很多泰国产品。我想,泰国到哪里都能获得利润。在失去了从难民身上获取好处之后,他们还能从金边人身上再获得利润。正在这样想着,我回头去看一个小书摊,突然看见本勒(我在难民营的朋友)正在专心地看报纸。我悄悄地走到本勒身后,吓他一跳:“嘿!本勒,干什么呢?”
    本勒吓得像被人抛出去一样:“啊!沃丽娅,你是鬼还是人?”
    “是鬼!”我重复着。
    我们两个人高兴地大笑起来。拉哥站在旁边眨着眼睛看着我们。拉哥没有去难民营,他一直在蒙哥比里和红色高棉在一起。
     我趁机又问本勒:“本勒,你跟别人学习做什么了吗?”
    本勒苦着脸回答说:“沃丽娅啊!在金边不像在塞图呀。在塞图的时候,我们想学习什么都能够实现,而在金边,学习要钱,工作要钱,而且人家以集团和党派为标准。”
    听到这句话,我似乎很灰心。但是我还不相信本勒所说的话,我又接着问道:“本勒,你见到我们的同伴了吗?”
    “怎么没见到!我们的同伴全都一样没有希望。有些人说,如果能够回到难民营去,他就会回去。”
    听本勒这样说,我更没有希望了。因为怕拉哥等得时间太久,我只是说道:“好了,本勒!我先告辞了,代我问候咱们的同伴们。我希望,以后我们能够再见面。”
     我和拉哥叫了摩托车回到大伯家里。
  
        【七】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一直把自己看成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在新市场见过本勒后,我的愿望像盐溶进水里一样破灭了。我开始烦恼,不再想说话。我没有吃晚饭,就进屋里去睡觉了。
    拉哥好像有些担心。早晨,拉哥一大早就来见我,而且约我说:“沃丽娅!今天中午我带你到大伯家旁边的一家小饭馆去吃饭,我请客。”拉哥讨好我说。
    “我不饿,拉哥。”我回答。
    “不管饿不饿,哥哥叫你了,就得去!”拉哥打断我的话。
     我没有答复拉哥,便走进房间里去了。
     11点30分,拉哥来叫我。我没有拒绝,就跟着他走了。
    我们走进饭店,选择了一张靠墙的桌子。我们点了两个菜、一个汤和一份炒饭。我们边吃边谈。拉哥说:“沃丽娅!我想,我们不应该在大伯家住下去了。这里的气氛很复杂,我想不明白。我认为,我们需要很多时间来找工作。”
     “我知道了,但是我不知道去住在哪儿。”我愁眉苦脸地对拉哥说。
    “我有一个养母,住在去磅士卑市的公路旁边的格尔村,离金边市不远。这个村子在田野里,风景很美,我想你会满意的。我的养母现在在联合国维和部队的营地前面做买卖,你可以先帮助她卖东西,等我们再找别的门路。”拉哥解释说。
    我好像有些喜欢,便说道:“如果有这样的出路,我很高兴!到哪儿去都行,只要别把我送进螃蟹洞里去。”
    拉哥假装生气地用筷子打了我一下,然后说道:“如果你同意了,今天晚上我们就向大伯告辞,明天我们就出发去格尔村。”
    在大伯家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想了很多。在金边远离妈妈爸爸的日子里,我看到了贫穷、失业,看到了可怜的乞丐,然后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我的意识似乎告诉我,我的梦想脱离现实。我退一步想,如果与拉哥的养母一起做一段时间的生意,也是一个出路,因为格尔村离金边市不远,来往方便。想到这里,我转变思路,去倾听金边市夜间的声音,仍然有汽车、摩托车的声音,偶尔听到噼里啪啦的打枪的声音,令人头皮发乍。我慢慢地睡着了。
  
        【八】
  
    我们清早起来,向大伯告别后,租了两辆摩托车去格尔村。坐在摩托车上,我注意观察着行人和道路旁边的风景,有田野和高大挺拔的糖棕树。我非常喜欢这样的景色。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我看见拉哥坐的摩托车减速靠向右边。我转头看见一个歪歪斜斜似乎要倒下的门框,有一块牌子写着模模糊糊的字:格尔村委员会。
    拉哥指挥摩托车沿着垫高的道路进入村子。他指引着摩托车弯来拐去,最后到了村子最后边一座房顶盖着茅草、梯子只有三个格的高脚屋。我看到一位50来岁剃着光头穿着农民服装的妇女【注:柬埔寨老年妇女在丈夫去世后便剃成光头——译者】。那位妇女热情高兴地对拉哥说:“阿拉!我等很久了也不见你来!”
    “妈呀!我忙着找工作,但是找不到……”
     那时,她回头看见了我。我抬手合十:“大婶,您好!”
    “神仙保佑!”她合十答礼。
    拉哥趁机告诉他的养母说:“妈!这是我的堂妹沃丽娅,她刚从塞图回到蒙哥比里。她来金边找工作,但是没有找到。我想让她暂时和妈住在一起,妈觉得怎么样?”
    “哦!我能说什么呢!既然你提出要求了,还能让她住到哪儿去呢?而且如果能够帮助我在联合国部队营地前面卖东西,我就更高兴了。”
        我观察到,她好像心地善良,我便趁机说道:“我谢谢大婶允许我住下来。大婶让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的,我全都可以做!”
    “哦!大婶也把你当作继阿拉之后的养女吧。”
     我激动地回答说:“妈这么宠爱我,我更高兴了。”
     我开始叫她“妈”了。拉哥和我们一起玩了一个星期,让我和他的养母亲近了,他便返回了蒙哥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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