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妹四个,是母亲一个人带大的。她刚三十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了。那时,大哥才十岁,我最小,不到两岁。同事、邻居们,给漂亮的她,介绍了很多男人。可她总是说:“我,孩子太多。”推脱不见。我记得,曾有两个叔叔,来过两三回后,就被关在大门之外,才不来的。姥姥说过,母亲不是看不上那些人,是怕我们四个孩子受委屈。就这样,直到去世,她也没有再嫁。

    母亲心肠好,手又巧。那时,大人、孩子过年的衣服,大多是自家缝制的。很多回,年三十的下半夜。她还在为邻居的小孩儿,一针一针地缝新衣裳。要是买了一把葱,到家时,也就剩一两棵了。其余的都已经分到邻居婶婶、阿姨们了。邻居们都愿意帮助她,她却很少接受别人的帮助。大家说她要强又倔。尽管后来,邻居们都散居各处,但多少年来,和母亲都一直有往来。

    母亲刚强、开朗,也有女人柔弱的一面。没有人的时候,她时常捧着我的脸,许久地看着。然后喃喃地说: “没有你,没有你们该多好啊……”我听不懂母亲的话。长大后,哥姐告诉我:她那是抱怨自己,把我们四个孩子带到这世上,受了不少苦。

    她一生没有用大道理教育过我们。但我们看着她如何做事、如何做人,慢慢地长大,也学着她的样子去做事做人。她也打过我们,骂过我们。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事,我们几个孩子都哭了。她一见,就挨个打,我们越哭她越揍。邻居婶婶跑了来,把我们搂在怀里,对她说,“你要强,可也不能不让孩子们哭啊?”婶婶的眼泪,一颗颗滴在我们的头上,脸上。母亲却一直板着脸……以后,除了她去世那一次,我们兄妹都再没有哭过。

    无论是在学校、家里,还是在单位、社会。只要我们做错了什么,她就会说:“这不是我的孩子。”她的脸,会严肃好一阵子。有时气急了也会打我们。当我们做了好事、有出息的事,她就会说:“这才是我的孩子。”脸上的笑容,好久也不会散去,吃饭时还会往你碗里多夹一点菜,把她的饭分一点给你。

    记得十二岁那年,我住院做阑尾手术。出了手术室不久,一股浓甜的味道把我唤醒。我眼巴巴地望着邻床男孩手里的糖水桃子罐头,就是不肯把眼睛离开。母亲把我的手拉了起来。说:“给你买,妈妈给你买!”声音那么轻柔。我转头看她的脸时,那一脸的酸涩,是我没有见过的。

    出院的那天,母亲满脸欢笑地来了。病房里一下子明亮了,像似她把太阳也带进来了似的。原来她带来了我馋的桃子罐头,小心翼翼地打开罐头瓶,把勺子递给我,看着我美美地吃。我先舀了一块,送到她的嘴边,她说什么也不肯吃。那天,我吃得真是如饥似渴,连头脑也被美味的罐头给搞混了!最后,整个罐头,被我吃的一滴也不剩。

    回到家里。平常宠着、惯着、让着我的哥、姐们,没有一个搭理我的。而且,是好几天不搭理我。当时我以为他们是怨我,把罐头一个人全吃光了。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我们许多年了。

    那天,我那孙子过两岁生日时,哥哥、姐姐和他们的全家来凑热闹。

    老伴做了一桌子的菜,把糖水桃子罐头当凉菜摆了上来。一见到它,我就想起当年吃了一整瓶的桃子罐头,想起从那天起,哥姐好久不理我的事,于是我随口就调侃了起来。话刚出口,大哥就愤怒地站了起来,狂吼道:“你知道那罐头是怎么来的吗?是妈妈卖了血买的啊!”

    瞬间,我呆立在了那里。姐姐说:妈妈去互助会①借钱。结果互助会的钱都被借走了。一份借给了去外地休探亲假②的工友,还有一份借给了亲属要结婚的工友,妈妈一分也没借到!她只好去卖了血,交了住院费③,并为我买了桃子罐头。

    天哪!我打飞了眼镜,暴抽自己的脸。哥姐拼命地抱住了嚎啕大哭的我……孙子给我擦着眼泪和嘴角的血,说:“爷爷,好孩子不哭。”可我的泪却止也止不住。

 

                                        2019.8.20写给天堂里的妈妈

 

注:1.互助会:大家每个月发工资时,各拿出两、三块钱凑在一起,用一个户头存到银行。谁有急用,可以随时取用,用后退还。春节时,按各自存的多少返还,年后再存。互帮互助。

    2.职工福利规定:两地生活的职工,男、女每年各有半个月的探亲假。

    3.公费医疗规定:职工子女因病入院治疗,住院费先行自理。出院后,月底到单位核准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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