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静女士的新书《念物记:扬州手艺人》出版了,我向她致以衷心的祝贺!当这本新书放在我手里的时候,我感到特别高兴,也特别沉重。正像它的书名所显示的,这本书其实也是手艺的结晶——无论是排版、装帧还是腰封,处处表现出手艺人的精心设计。

  梅静写这本书花了几年工夫,她走街串巷,访东问西,接触了很多手艺人,记录他们的生活、心得和困境,同时也表达对他们的敬意。

  书里很多人物,其实也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一些知名的或者不太知名的手艺人,一生靠他们的手艺生活。他们继承了自古就存在的那种生活方式和传统观念。有一些手艺现在已经是国家级或省市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有一些手艺至今没有列入非遗的名录,但他们同样值得我们纪念。因为我们的祖母和我们的外婆,就是那样生活过来的。

  书中描写的手艺人有的其实很年轻。比方王军,大学毕业后从事古籍的买卖和修复。这一行当在社会上经常是被人们忽视的,很多人并不知道有这个行当。像王军这样的年轻人,把自己的大好青春付诸修补那些破旧的古书,这里当然含有异常的艰辛。有些工作的意义,和得到的收入其实是不相称的。

  例如为雕版印刷写样的芮名扬也是我的老熟人,他和我弟弟同学,我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用自己工整的书法,为雕版印刷完成了第一道工序。在他笔下书写的那些古籍,包含着多么深厚的内容啊!不是他,也许扬州的雕版印刷业就不会走到今天。同样,陈义时、李江民等要把板子雕好,刷墨印好,才使得一部古籍最终完成。这些技艺在别人看来也许无足轻重,但在他们看来,其中凝聚着他们一生的心血。

  对于传统技艺大师我也曾采访过,如扬州漆艺大师张来喜,他那深度近视的眼睛和一刻不停的刻刀,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马维衡的斫琴算是比较高雅的手艺,但他也是用一刀一刀、一凿一凿的枯燥反复的劳动,来完成每张琴的制作的。这都令人感到手艺人的可敬。至于杜祥开的造园,这些年来在扬州可谓有口皆碑。他以一己的努力,在自家方寸大的庭院里,打造出如此精美的园林,让海内外游客叹为观止。

  一些手艺人早已是大师,如方惠的学历并不高,但是他创作的叠石专著,已经成为高校的教材。林凤书用他灵巧的双手把大自然的山水缩微在咫尺之间,赵庆泉用他高超的技艺把寻常的花树绑扎成千姿百态的扬派盆景。张慕莉出生于剪纸世家,剪纸这种玲珑剔透的艺术人人看着都赞叹,但实际上剪纸生活是简单而枯燥的。而且她们付出的心血,也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报酬。卫芳的刺绣是通过千针万线的默默劳作,才使得一块寻常布帛呈现出山水花卉,鞍马楼台。我看过她刺绣的过程,真是非常的寂寞和艰辛。王玉生并不是出生于制作鸟笼的世家,他退休以后才以此为业。但他精心琢磨,蓄意提高,竟让扬州的鸟笼技术更上层楼。我到他家看过,也和他仔细交谈,我觉得在他身上有中国手艺人典型的朴实、坚忍精神。同样令人感动的还有金属工艺大师方学斌。他用锤子、凿子、刨子等工具,把一块块冷冰冰的铁皮或银皮,打造成栩栩如生的古代车马,那种技艺也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

  这些普通的手艺人,经过梅静的一一走访,发现了他们身上闪烁的劳动者光辉。在某种意义上,梅静也是一个“手艺人”,她一步步地设计、制坯、加工,一点点地打磨、修饰、抛光,最终让这些文章成为一本精美传世的书。

  梅静的书也让我感到沉重。因为其中一些手艺人从事的手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认。比方纳鞋底,比方盘纽扣。这些手艺本是伴随着我们祖祖辈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我们曾对它们很熟悉,但是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剧变。我们可能再也不用千针万线地纳鞋底了,也不需要费尽心思来盘钮扣了。这些手艺人和他们的手艺,也许就在我们这代人变成广陵绝唱。

  值得庆幸的是有梅静这样的有心人,把手艺人的故事忠实记录了下来,成为我们永远忘不掉的传统生活教科书。我们非但要向手艺人致敬,也要向梅静这样的有心人致敬。我想再表达一次,梅静的书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认识传统手艺的新窗口,我希望通过本书能让手艺人的生活状况也有所改善。我不希望书里描写的手艺成为绝响,甚至挽歌。我认为梅静的良苦用心也正在这里。

  作为读者,我希望梅静的书能唤起全社会对于手艺的尊重,对于手艺人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