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多是平淡无奇,爱情也往往如此。

  青鸟飞走了。

  矿灯碎了。

  她秀肩耸动,像抽泣的蓬山。

  他永远回不来了,可他回来了。

  你听,青鸟在叫……


  一、我想去看看二来子

  冒着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我到矿上来寻丈夫二来子。

  虽然都在矿上上班,可我在灯房,丈夫在井下。十几天都没见丈夫人影儿啦!十几天前的夜里,在他怀里被他反反复复揉面似地欺负个溜够,完事又听他说,要打夺产仗。我是知道丈夫怎么着也得吃住在井下了,可没想到这么久。我这心里,实在是有点放不下。

  看着高耸的井架,我真有点不知所措。本来嘛!我刚顶工上班才一年多点儿,根本没来过作业面,又是个结婚没仨月的小媳妇儿,知道个啥?我心里慌慌的,痴呆地望着像翅膀一样飞旋的天轮,并不懂它为啥转了停,停了转。听二来子说,每天都乘坐它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去。哼!那里一定藏着神话传说里的仙女儿。要不,为啥丈夫会把一颗心全系在矿上呢?带着那帮臭小子们在黑乎乎的井下挖煤,真比搂着我又滑软又热乎的身子还快活?

  哎呀呀!多不好意思啊!我蓦地红了脸,四下瞅了瞅,心里自己给自己壮胆:怕啥的,妻子看丈夫,这有啥不应该么?眼下,丈夫到底在啥地方呢?我有点不好意思寻人打听,咋办呢?迟疑了好半晌,才壮着胆子拉住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头儿。

  “叔,你可认识二来子么?”

  “二来子?”老头儿一扬脖哈哈大笑起来,“咱矿上少说也有七八个叫二来子的,不说出个赵钱孙李来,咋找?”

  “嗯,姓周。”我心下埋怨自己,从过门就叫二来子,叫惯了,倒忘了场面上应该叫大号呢。

  “我猜你八成是采九区周二来的内当家梅子,新近结的婚,对不?”

  “嗯!”我轻轻答应着,心说这人的眼睛好灵验呢,脸上不由一阵烧得慌。

  “周二来在会场上商量出煤指标的事,怎么?家里有打紧的事吗?”

  “嗯……”我迟疑了片刻,“我妈,明天过生日,她就这么一个姑爷。还有,我们新结婚,到现在——”我猛然收住了话头儿,心里有只小羊在跳,“我想叫他请两天假……”

  那大叔把眉毛拢在一起,“是呀,二来子在矿上干得不错,可全亏了你们呐!你说得对,二来子是该请假回家看看。”

  我这人就是这样,禁不住两句好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来。自打进了二来子家的门槛儿,侍候公婆,刷锅洗碗,还要到灯房上班,两口子来去匆匆,难得说上几句话,哪有空闲忙家务?记得丈夫吃罢晚饭,我和他躺在被窝里,我贴在丈夫的耳根上说:“明儿个抽空看看我妈去呗?”“哎呀不行啊!我明天还要回矿呢,你不知道,眼下生产紧。”“你心里压根儿就没这个家!”我心里真的好委屈,抽泣起来。直到丈夫伸出强壮的胳膊把我揽在怀里,要不是他又好言抚慰,又好一阵温存,我才不原谅他呢!等我心平气和了,也困了,才朦朦睡去。半夜,我醒了,发现被窝空了半边,我跑出屋一看,丈夫正踩着像银子似的月光,朝矿上走去。

  不过,这些怎么好跟这位陌生的大叔讲呢?嗯,只管低着头,走吧。随着那大叔的脚步,我七拐八拐,来到一个挺大的会场上找二来子。

  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我有点怕,收住脚步,在会议室门口等他。猛丁,我发现大门一侧的玻璃窗贴着红色大条幅:“保全勤多超产兴中华做贡献光荣榜”。底下是不少照片,我一眼就看到了二来子。是他!稍高的前额,厚实的嘴唇,浓黑的小胡子,宽宽的肩膀……这是我的丈夫!我的眼睛有点迷离,感到自已的丈夫比平日更英俊,更有神采。我的血液似乎都在加速,我感到一种冲动,要急切见到自己的丈夫,再也顾不得许多,轻手轻脚地进了会场。掌声,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像风声、雨声。可是,这么多人,我的眼睛不够用了。遍寻不到丈夫,正着急呢,把眼睛溜向主席台时,才发现那胸戴红花,正襟危坐在台上的正是自己的丈夫,二来子!乱哄哄地,好像是立了功,反正我也听不大清楚,但我知道丈夫一定是干了光荣又体面的事。不然,为啥要坐在台子上,每人还要发五十元奖金呢!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地盯住丈夫,又紧张,又高兴。像雷鸣一样的掌声,使我从恍恍惚惚的梦幻里醒转过来,哦!矿长还要讲话。那个以矿长身份讲话的人,让我心里又是一惊,那不正是路上遇见的那位大叔么?真是让人不好意思!要早知道他是这么大的官,我怎么会……不知人家该怎么猜我呢。我心里乱糟糟地像麻,矿长说得啥一句也没听清。唉!真后悔不该来矿上寻他,不知和二来子见了面该怎么说。直到人们都散去了,我也没打定主意。等抬起头来,吓我一跳,二来子不知道啥时候憨笑着站在我面前了。

  “你咋来了?”

  “我,我只是惦记你。还有,我妈明天生日……”

  “矿长跟我说了,可是生产这么紧……”

  “没事儿的。”我打断了丈夫的话,“我只是来看看你,家里我忙得过来,妈那里我去解释。真有啥打紧的活计,亲戚朋友也会劳忙的。”

  “那……”二来子愣了愣,“这是刚发的五十块奖金,给妈捎过去吧!”

  我又想笑,又想哭,眼里漾出一汪泪水。

  这个二来子,胆子也忒大!趁着左右人走散,他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悄声说,“在家等着我,回去,整死你!”

  “你这人!”这要让人听见看见了,成个啥?吓得我赶紧四下张望,推搡着二来子,脸臊得像块红布。

  “注意安全啊!”我说。

  “知道了,回吧!”二来子说。


  二、我三哥康剑胜被情所困了

  矿山的季节更替,是不懂扭捏羞怯的,总是来得那么憨直。井架上的天轮闷声闷气地永续旋转,岁月的草木就荣了又枯,枯了又荣;矿山的一切又总是躁动的,从不蛰伏从不隐忍,火热的煤尘味儿,从来不懂压低嗓门的喧哗声,就像瞬间爆炸的荷尔蒙一样,升起蘑菇云,弥漫开来。

  “砰!砰砰!砰砰砰!”

  “谁呀,这是?大雪刨天的,这么使劲敲门!”我妈一边唠叨着一边起身。

  “还能有谁,康剑胜呗!不信,你听!”我爸说。

  “师父,二叔!师娘,二婶儿!快点,冻死我啦!再不开门拿脚踹啦!”没错,除了他,没人这么乱叫。

  我赶忙起身说,“爸妈,我去开门。”

  我爸说,“你们都别动,我去。”看得出来,老爷子稀罕这家伙。

  康剑胜,在他们家里排行老三,我叫他三哥。他爸和我爸是老伙计,也算是世交了。从小调皮捣蛋不好好学习,初中毕业哪儿也没考上。后来,到矿上采九区做了一名矿工。这小子大概是受了我上重点高中的刺激,发誓要学文化学写作。他知道我爸在矿上小有名气,经常在报纸上发文章,就嬉皮笑脸地上门,给我爸磕头拜师了,时不时拿着篇缺胳膊断腿的残疾文章跟我爸讨教。

  康剑胜把拎着的水果、猪肉、韭菜一股脑塞给我妈,“今儿没拿稿子让二叔师父心窄,我估摸着我兄弟放寒假咧,特地来看看他。今儿后晌在你家吃饺子,二叔师父,二婶师娘,你们做饭去,我跟我兄弟唠会儿嗑!”说着,挤眉弄眼把我拽进我的卧室。

  “咣当”一声,康剑胜把军勾皮鞋扔在床下,盘腿而坐。“兄弟,你三哥我,发情了!”

  在他乱七八糟的讲述中,我大致理清了到底是咋回事。

  梅子,从农村顶替父亲换工到矿上的灯房,就认识了二来子、康剑胜他们采九区采煤小队的几个“老板子”。二来子,是这帮人的头儿,康剑胜是队副,整整八条没结婚的男子汉。

  梅子姑娘,长得好看。二十一二岁的光景,身材纤细,又长又黑的头发扎着马尾,面无粉黛,却白皙得亮眼,一双大眼睛有神而且秀美。从闪烁的波光中看得出,她在极力收敛着自己的美。梅子不像灯房里别的女子那样叽叽喳喳咋咋呼呼,她端庄、文静、害羞,让这帮光棍汉心里痒痒得像揣着小耗子,禁不住眼睛火辣辣地朝妹子身上盯。

  那天晚上,她穿了一件绿色的新上衣。他们来取灯,八张脸挤在窗口间,眼睛野野地盯着看,像一辈子都不曾如此失魂落魄。

  “哎,弟兄们,看她像不像《红高粱》里的九儿?”二来子权威性地翘起小胡子说。

  “我说头儿,娶回去做压寨夫人吧!”有个弟兄说。“我们给你抬轿子。”

  二来子用手捋着小胡子“嘿嘿”乐,多气人!

  她转过身去,二来子索性带着几个臭小子唱: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往前走,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

  梅子脸上悄然涌出两朵红云,“缺德鬼!”梅子小声咒骂着。

  康剑胜没唱。唧!没文化!我康剑胜是拜师写文章的人,跟你们似的那么泡姑娘?后来的一段时间,康剑胜可没少往我家跑,天天拿着狗屁不通的诗歌,跟我爸商量咋写得动人。只要在灯房碰上梅子,就把皱巴巴的纸片偷偷塞进她手里。

  虽然我还只是个高中生,但我隐隐觉得,康剑胜尽管跟二来子的粗豪做法泾渭分明,在追求梅子这件事上,却不占优势。果不出我所料,刚开始,三哥康剑胜还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没过十几天,他来找我的时候,神色黯然,挺沉默的,晚上尽管说了几个笑话。但我感觉得到,他的笑话里,隐藏着深深的叹息。

  如果说,在此之前的三哥康剑胜追求梅子是“诗人式”的,那么在此之后,就变成了嬉皮式的。他经常找我唠叨,进行夸张的三部曲咏叹。

  “梅子的手是像春笋那样的白啊,她把矿灯交在我手里,我的身体就像过了电啊!”康剑胜说。这是咏叹式。

  “可恨她爱上了队长二来子,就要嫁给那个仁丹胡,哪里有半点珍惜过我的爱?风,怒吼吧!雷,轰鸣吧!二来子瑟缩发抖吧,美丽的姑娘快点儿来到我的怀抱吧!”康剑胜说。这是控诉式。

  “唉!我亲爱的兄弟,她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我跟她是天长地久……兄弟,天长地久啥来着?哦!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啊无绝期。”康剑胜说。这是哀叹式。我有时会被逗得大笑,更多的时候,替他悲哀。真的。

  之后,我开学。康剑胜来我家的次数也不多了。

  只是我偶尔周日回家换衣服,听父亲念叨过几句。父亲说,这小子神经兮兮的,在作业面时不时猫叫春似的叫魂玩儿,梅梅呀梅梅呀的。以前,二来子跟康剑胜是好哥们儿,因为这,俩人半真半假地成了情敌。一开始,康剑胜只是胸有块垒发泄一下,二来子又是这帮人的头儿,为人大气,倒也没啥。不过,康剑胜也不知道发的哪门子邪性,二来子布置活儿,康剑胜偏偏不听指挥,时不时指桑骂槐。有时候还诅咒二来子下井出事儿。这可犯了下井工人的大忌了,连带别的弟兄们也不爱搭理他了。

  再后来,我听父亲说,二来子和梅子结婚的时候,三哥康剑胜虽然上了礼,可人没露头。

  “这浑蛋小子啊,真是难受了,二来子跟梅子结婚,康剑胜请了好几天假,在家喝闷酒,不上班。”父亲摇头叹气道。


  三、大老骚的讲述有一语成谶的味道

  我叫刘耀辉,不知道为啥,采煤小队的弟兄们都叫我大老骚。二来子出事儿,我亲眼所见,到现在都不敢提,一提这心里就疼。咋?你是报社的?要写出来让弟兄们都吸取事故教训?好,那我给你说说。

  二来子跟梅子结婚以后,梅子照例在灯房上班。

  取灯换灯的时候,梅子对二来子那股温存亲昵的劲儿,让我们其他几个光棍汉嫉妒得牙根儿疼。“二来子,你注意安全。”“二来子,看你脸脏的!我帮你擦擦。”二来子偷偷捏捏梅子的手,吹吹标志性的小胡子,用眼睛瞟周围我们几个弟兄。我还说他来着:头儿!瞅你那得意的操性!

  那时候,很多商品都实行票证。每月领了薪水,我们这帮和尚都把肉票、酒票、油票集中买了,到二来子家美美地搓上一顿。弟兄们在二来子家里,高兴了就冲梅子开半荤不素的玩笑,烦了就大骂美帝国主义。要不,夜班上井后,对着塌陷坑喊一嗓子“朝霞映在……”我跟你说,咱日子过得清苦,却充满了温情。唯独那个康剑胜,变得跟大伙儿有点格格不入,二来子家也从来不去。梅子知道他的心结,有时候会借上班的机会,带些好吃的给他。

  “兄弟,你哥特地让我给你拿的,吃吧!”二来子也帮腔说,“矫情啥?你嫂子好心给你做的,咱俩是哥们儿!拿着!”康剑胜从不接过去,也不搭腔。看来这家伙,对“夺妻之恨”还耿耿于怀呢!周围的弟兄们看不过眼了,我记得我还多了句嘴:“我说队副哎,你俩多大仇多大恨啊?一个给一个不吃的?”康剑胜不搭理我,只闷声说一句,嫂子我上班去了。

  梅子和二来子就有些讪讪的。梅子偷偷嘱咐,“二来子,你跟康剑胜一起下煤窑,跟他在一块儿的时间比跟我还长呢,可别跟他闹得彻底崩喽,你是头儿,你得大度,知道吗?”

  “我真想狠揍一顿这个龟儿子!不过,你说得对,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下煤窑,脑袋绑裤腰带上的活儿,有啥看不开的?”

  “你瞎说些个啥呀?脑袋让啥挤了?”梅子急了,有些口不择言。

  二来子嘿嘿一笑,“放心吧!我下井去了!”

  作为矿工,我经常听其他作业面出一些矿难的故事。有时候睡觉,也会梦见一种窒息、躁动。经常,我梦见一股强大的血的甜腥味儿升腾、弥散,直到漫灌我的整个梦境。深深的隧道扭曲、巨大,我的影子,不错,我的影子都是扭曲、巨大而且苍白的——像纸一样白。

  不过,我醒来的时候,我觉着,特殊的事情永远是别的工作面或者是别人的,只会发生在别的作业面或者别人身上。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一万个没想到,会是二来子出事儿!我怎么会想到亲兄弟一样的二来子呢?

  “康剑胜,拉煤的小火车车厢脱钩了,你爬上去看看电闸和刹车,千万别溜车了,我去挂钩。”

  康剑胜没动地儿。

  二来子看了一眼康剑胜,有些生气,手指头指点着,“你呀,你呀!”

  康剑胜撇撇嘴,“你什么你,你咋不吭哧瘪肚爬上去?你真会安排活计,要去你去,我还想挂钩呢!”嘴里接着嘟囔一句,“能有啥事儿?要溜车早溜了,这不稳当当地停着呢吗?”

  我琢磨着,也许是二来子也觉得康剑胜说得有理,他没再坚持,自己去给小火车挂钩。二来子还没把两个挂钩搭在一起,“轰隆!”停在斜坡的小火车竟然溜车了!二来子和康剑胜、我,还有干活的弟兄们差不多同时发出“啊”的一声。接着是小火车车厢“咣当”的撞击声,骨头“咯嘣”的碎裂声。

  康剑胜都傻眼了,像呆鸡似的,眼睛直勾勾的,嘴巴大张着,连气都不会喘了。我们一群弟兄赶紧扔下手里的家伙事儿,迅速围拢上去。夹在两节车厢中间的二来子早就已经没有一丝气息,脑袋被挤扁了,呼呼流着血和脑浆子,那叫一个惨!康剑胜开始哆嗦,后来开始晃,晃着晃着,扑通一声趴地上了,他昏了过去。没空管他。大家都喊:“二来子!二来子!”也有人说,“没用了,快去报告!”

  不一会儿,就听见井上传来急吼吼的警笛声和乱糟糟的人声。


  四、一只鸟的诉说

  我从梅子头上飞过,落在一朵白花上。

  梅子看我时,有点心惊肉跳的样子。感觉我的影子把她凝固在一个永恒的狭窄视角里。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安。她肯定是想起头天晚上二来子下井时,与她的对话。

  正有些精神恍惚呢,一辆桑塔纳轿车停在她家门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下车来找梅子,说是到矿上处理点小事儿。

  梅子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一下子瘫软在地。

  ……

  鸟儿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我落在太平间的白房子屋顶。

  梅子轻轻推开矿上太平间的门,唢呐声停了,七条汉子用戚戚的目光看着她,使人心碎。二来子静静地躺在那儿,翘着小胡子,依然故我。她走过去,把矿灯灯头放在他的胸口上。七个男人围拢来,见是头儿的矿灯,碎裂的灯片一点点都拼接粘牢了,不知道梅子用了多长时间。上边贴着一条橡皮膏,有一行清晰的字:二来子,请带上它,光明与你同在。

  眼泪无声,一滴,一滴,落在二来子的身上。梅子拳头攥得紧紧的,身体不停打着哆嗦。接着是啜泣,她试图忍住,牙齿咬住上嘴唇,脸憋得通红。但她终于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嚎啕,决堤一样喷涌而出,“二来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让人心碎。梅子说了好多忏悔的话。说累了,想走,他们拦住她。她抬起泪眼,惶惑中,看见六个男子汉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还有个一直跪在地上的男人,康剑胜。

  “嫂子!我对不起二来子哥,对不起你!”康剑胜说,“我把命还给二来子,还给嫂子!”康剑胜突然站起身,奔着墙猛冲过去。“当”一声,脑袋冒出了血,康剑胜这一撞有点发蒙,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晃晃头,后撤,加速,准备再撞,被工友们拉住。“康剑胜,你这是干啥呀?跟你没关系,这是你哥二来子的命,命啊!”梅子软瘫瘫地,嘶哑着嗓子,哭泣说道。

  鸟儿虽小,五脏俱全。我的心也要碎了。那是个令人窒息的早晨。还有,很长一段让人窒息的岁月。

  举行葬礼的时候,梅子木讷悲怆地望着康剑胜他们几个人说:“你们可别把梅嫂子忘了呀!”“我们……”几个和尚说不下去了,人高马大的挖煤汉子竟抱头痛哭。我敢打赌,如果有可能替二来子去死,这几个人谁也不拉勾,尤其是康剑胜。

  我不放心,还不想远走高飞,我得看这个几个弟兄咋对梅子。

  那以后,七个人每月照样把肉票、油票给梅子买了送去,只是再没有“搓”的兴致。从那以后,康剑胜变得更加少言寡语,除了上班、睡觉,就是一个人闷头喝酒。不过,梅子的活儿让他包下了。日子长了,几个弟兄似乎看出来有点“那个”。没有人嫉妒,大伙儿都说,康剑胜虽说在二来子的事故上有点儿责任,但也是无心之失,原因不外乎是喜欢梅子。其实康剑胜人品不差,对梅子也实心实意,二来子可以放心地去了。

  但谁也摸不透康剑胜的心事。每次康剑胜去梅子家帮忙,没有流露过半点追求她的意思,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甚至连眼神都尽量躲着梅子。康剑胜到底咋想的?如果说只是因为内疚,因为赎罪,那为啥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概不见,说是宁可终身不娶?为这,他爸可没少骂他,“你个狗X的东西,你这不是瞎掰嘛!要不你就娶了人家梅子,要不你就跟你二叔介绍的姑娘见面去,你这叫个啥?不着调的东西!”

  可我懂他。梅子也懂他。

  梅子逐渐回忆起当初康剑胜给她写的那些情诗,虽然早就都让她扔掉了,也没记住里边到底写的啥,但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并不比二来子爱得轻。可同时,康剑胜又像个蚕蛹一般,被巨大的愧疚包裹着,这让他自己走入了一个死胡同。

  山重水尽,悲从中来,阮籍的故事,梅子听都没听过,但梅子能感觉到康剑胜的倾诉、忏悔、茫然和虚空。梅子也想过,只要康剑胜开口说出这啊那啊什么来,她肯定让康剑胜死了这条心的。可是康剑胜什么都不说,只是一心一意帮着她度过生命中最低潮的日子。这让梅子十分感动。梅子忽然觉得,所谓爱情,其实就是不动声色的关怀。

  我懂康剑胜,更懂梅子。

  我听见梅子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的心里似乎已经微微开了一条缝,可要对康剑胜动情的时候,眼前又满是二来子的影子晃啊晃的。那影子不管不顾地挤压着她,顺着毛孔往她身体里钻。梅子知道,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儿,她自言自语说要尽快解开这个扣子,这样对她和康剑胜,都好。

  我看见有一次,梅子在灯房突然生病了,发高烧。康剑胜把她送到医院,又在医院整整陪了她十多天,一个小护士用羡慕的口吻跟梅子说,“你老公真好!”梅子想否认,又不好说出口。小护士的话,康剑胜当然也听到了。他更加不好意思,说了声,“嫂子你也差不多好了,我回去了。”然后傻呆呆站那好半晌才转身离开,梅子突然觉得好熟悉好温暖。梅子似乎在说,他傻乎乎的样子咋这么像二来子呢?

  下午输完液,梅子就可以出院了。输液的时候,梅子睡着了,我看见她梦到二来子了,二来子说,“康剑胜人挺好的,你跟着他我也能放心。”她还梦见康剑胜了,康剑胜说,“大哥我会照顾好梅子,你放心吧。”

  梅子自己回的家。到家时,天已经差不多黑透了。街上的灯光温和地落在空地上。月色也朦胧地融入灯光里,有点像橘黄色的信封。门栋前的小花坛,月季花开得正热闹。有个人坐在花坛边抽烟。烟雾在这个人脸上漂浮着,有些孤寂。第六感告诉梅子,一定是康剑胜。梅子没说话,康剑胜也没说话。

  梅子进了门,可没进卧室。她一直倚在门口,听外面的动静。她听到外面脚步声远去。

  我伸伸翅膀。


  五、梅子,我愿做你的青鸟

  夏天走了,秋天来了。秋天去了,冬天到了。

  结婚后,我听梅子讲过,梅子去了二来子的墓地。二来子的墓地被收拾得很好,矿上安排得很妥帖。梅子默然地掉着眼泪,轻轻蹲下来,望着墓碑上无比熟悉的名字和周边干枯的草木,点燃了纸钱,说,“二来子,你说呢?我要不要和康剑胜在一起?你真的不生气不吃醋吗?”梅子的腿蹲得有些发酸,站起来,满山的墓碑和萧瑟的草木尽入眼底。一只鸟飞过,啼叫着远去,“不气,不气!”

  梅子仔仔细细把二来子墓边的杂草拔掉了。手上磨出了泡。心想,就这样吧。

  ……

  一天,梅子在井口拦住了我们:“我那老爸爸给我提了门子亲事,男方是个教师。”她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不是跟我们队副……”除了我,其余几个脱口而出。

  “我爸妈说不能再找下井做窑的,我想找你们商量商量。”

  “哼!有什么好商量的。二来子、康剑胜都算是看错了人!”几个弟兄不禁愤愤然。从此,采煤小队的哥几个故意躲着她,不再送肉票之类,也不再说起她,发誓要从记忆中抹掉她。我心里疼,很疼,疼得浑身冰凉。我愧对梅子,我发誓要雷打不动给梅子帮忙,只是,我不想再说一句话,我知道我的脸拉得老长,我谁也不想理。

  那日子,能把人憋出病来。

  一个大雪封门的早晨。

  我们采煤小队哥几个上井推开风门,一下子全愣住了。

  是梅子!漫天大雪中,梅子孤寂地站在那儿,头上、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一双充满哀怨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们哥几个。

  “你们躲呀?溜呀?你们这帮没良心的,指望让你们给我出个主意,可你们……”想不到梅子也会发火,眼泪从她清秀的脸颊上扑籁籁地淌下来。

  “还有你,良心让狗吃了?”梅子把泪眼转向了我。“多少日子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你是个大傻子吗?”梅子说着,用拳头捣蒜般地捶打我厚实的胸脯。我热血上涌,愣了片刻,猛然伸出双臂把这俊俏的女人紧紧搂在怀里。“原谅我,嫂子。”我不知道为啥,嗓子突然沙哑了。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我的弟兄们甩掉了窑衣,光着脊梁在大雪中奔跑,一边“啊,啊”地呐喊着,一边任凭泪水在脸上尽情地流淌。

  梅子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听,好么?

  雪中情,雪中情,雪中梦未醒……

  惟有与你同行,与你同行,

  才能把梦追寻。

  梅子唱得很动听,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歌声里,飘飞的雪花里。雪花儿飘落在脸颊上,和着泪水融化,像冰溶的潺潺小溪。一只青鸟立在枝头,侧耳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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