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季节,寒气袭人;比天气更寒更冷的是鲐背之年的母亲突发中风。那是下午五点多时,妹妹正在给母亲喂晚饭,母亲趴在桌子上的右臂突然滑落下来,人也顿时失去平衡;虽送医及时,仍落下两个后遗症,一是半身不遂,再一个是失去咀嚼吞咽功能。医生穷尽手段,最终只能通过鼻饲来提供营养保住她性命,对已经瘫痪的半身则是爱莫能助。

大约在七、八年前,母亲就出现脑梗症状,面对这世界性医学难题,做儿女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天天严重下去,先是失忆,接着失语,后来逐渐失去自理能力,如今又加重了一步,丧失了右边肢体的功能,失去了行动能力,虽然有思想准备,但心中莫名的悲伤始终挥之不去,时不时的泛上心头。因无特效药可用,医生提醒说,最好的办法是多帮她做康复活动,因此住在医院和回家调理几乎没有区别。从方便服侍照料的角度考虑,我们选择回家。

母亲生于一九三O年,出生在福州市著名的三坊七巷,与虎门销烟的英雄林则徐故居相去不远,且同姓同宗。外公在清末时当过地方小官,因辛亥革命推翻清朝而下岗失业。新中国建立前,不满二十岁的母亲还在读中学,听说解放军招收学生参军,便毅然报名,进入华东军政大学学习,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一九五○年十月跨过鸭绿江,又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一九五八年回国后,放弃组织安排,随着父亲复原来到苏北老家。因地方建设的需要,母亲被地方政府安排做了一名人民教师,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离休。这次病倒,实属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完全康复已无希望,但多做康复活动有延缓迟滞病情加重的可能。那一句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努力的话,从没此时理解的真切深刻。

帮母亲康复的动作简单明了,就是揉捏失去能力的右肢,以帮助促进血液循环。母亲的腿还算正常,这得益于之前的走路;母亲的手则很柔弱,一改我多年来的印象,我只能轻轻的抚摸,医生说应该稍微用点力,否则没有按摩效果。我便稍稍用点力,开始她明显有抵触,渐渐变得习惯起来,有时我不注意用力大了一点,她立即就有反应,我意识到那是想挣扎而又无可奈何的感觉,医生认为是对疼痛的反应,说明痛点传递明晰,要加强揉捏按摩,至少可以保持目前这种状态。我知道不可能有奇迹发生,但母亲的表现及医生的话,给我带来希冀,期盼我的努力能减轻她的痛苦,哪怕是一点点。

想当年,母亲的手也曾经有力过,曾毫不犹豫的拿起钢枪,奔赴战场打豺狼,不怕流血牺牲,为保家卫国做出贡献。只是现在的我,怎么也难以将至刚的枪与眼前柔弱的手联系起来,但我更清楚,这是铁定的事实不容置疑。

当钢枪被粉笔代替时,意味着铸剑为犁。从铁血战士到为人师表,从坑道战壕到三尺讲坛,就国家而言是进入和平建设时期,以发展经济为中心。对母亲来讲,这是她人生的重大转折,以军人的身份浴血奋战的上半场结束了,以教师的身份进入教书育人的下半场。经过生死考验的母亲早就看淡名利,在乡村两级小学的岗位上兢兢业业,育人育德,桃李满天下。最终,母亲成功地转换角色,在武与文两个战场都交出让祖国和人民满意的答卷。当然这也是儿女们最引以为豪、但从不敢在她面前有丝毫流露的禁区。

事实上我在母亲柔弱的手上感知更多的是温暖。记得小时候,就是这双手搀扶着我,使我在学会走路的时候少摔很多跟头;记得读书时做错作业,母亲会用手轻轻的拍拍我的脑袋,提醒我要认真细致,不要粗心大意;读初中时,因个子长的快,衣服很快变得得又廋又短,母亲说她不会做,就将从部队带回来的旧军装从箱底翻出来给我穿,女式军服胸前有两排纽扣,很别致,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我感觉到军人的荣耀,似乎军人特有的不怕牺牲敢于担当的精神,也随着这件旧军装传承到我的肩上,并融入到脑海里血液中。后来的一个冬天,母亲利用几个夜晚,一针一线给我缝制一件有超前意识的大棉袄,穿上身后手腕不在裸露,心里热乎乎的,直到几年后走上工作岗位领了冬装工作服,才依依不舍的送给农村的穷亲戚。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我走上工作岗位前,母亲一边帮我收拾行李,一边告诫我,参加工作后,最要紧的是不要贪图小便宜,对公家的东西不能伸手。母亲的叮嘱一直伴随着我,成为我谨遵的座右铭。参加工作四十三年来,当过单位领导,负责过经营,管理过资金,自然遇到过各种诱惑,每当有点心动的时候,母亲的教导就会在我耳边响起,给我拒诱惑抗腐蚀增添无穷的底气和力量。经手的资金年达数百万,但一是一,二是二,公私分明,帐目清楚,从没有伸过手,因此行得正,坐得端。现在想来,应全部归功于伟大的母亲。

冬去春来,母亲的病情稳定了下来。我的按摩水平也有所提高,母亲已没有明显的抗拒,显然是适应我的手法了。我明知道她不能回答我,但我仍坚持呼唤她,偶而她会朝我露出笑容,尽管知道这是她下意识的行为,但我都会情不自禁的想很多,这是母亲再跟我打招呼吗?那是已经堵塞血管的大脑灵光乍现?亦或是气场相近的亲人找到相同的频率时相互感应?

她的微笑是表示满意吗?那岂不是对我的按摩表示肯定?心中一阵窃喜过后,随即涌来莫名的悲哀,脑梗的摧残,母亲的脑功能几乎损失殆尽,极其简单的按摩,已让她感到满足,如此之底的要求已是生命存在的的最低本能,做儿女的回天无力,徒唤奈何,只能从心底发出哀鸣。

无情的现实必需坚强的面对。虽然自己已经退休,回想这过去的大半辈子,好像也没为母亲做过什么重要的事情,现在努力帮她按摩舒服一点,心里会感觉好受一些,由衷的祈盼能帮她按摩时间长久一些,一年,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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