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提着一大包馒头和一大包菠菜走出了车站的大门,她没有找到我的身影,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去接她——二哥没有打通我的电话通知我母亲到站的时间。一段时间以来,我因为一堆乱七八糟的破事一度极其抑郁,常常关了手机一个人了无生气地胡思乱想,不愿出门见人,不愿跟朋友交流。因此,母亲就这样一手提着一个大包,蹒跚着独自走在阳光下,走在这个她走过许多次却永远感到陌生的小城的街头。


  母亲没有打车的习惯,她不舍得花打车的钱。她也不懂得如何坐公交车,只好在这个春日融融的大街上撑着略显肥胖的身体,提着沉重的包裹独自而行,所幸的是我们学校离车站不太远。凭着模糊的印象走到我们学校传达室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的母亲才想起让门卫给我打个电话,让我去接她。


  老远就看见母亲站在学校门口,双腿有点弯,身材就显得比原来矮了一截。加上母亲比较胖,两只手里又各提了一兜东西,圆圆的站在学校门口张望,像极了莫奈油画中的干草堆。阳光下的干草堆亲切、温暖,小时候跟着大人在农村田地里干活儿,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小伙伴们一起绕着干草堆追逐嬉戏,跑累了就倚着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草堆歇息,有时候干脆卧着躺着睡一觉做个美梦,有淘气的小伙伴甚至能爬到草堆顶上舒服地躺着,惬意自得地看天空的白云悠哉悠哉地飘……我的眼眶有点湿润了。


  回到家安顿下来,母亲看着我忙来忙去欲言又止。她是知道我正处于一个身心疲惫的特殊时期专门来陪我的,看我的目光便有了特殊的意义:哀,怜和爱。我受不了这样的目光,虽然我并没有看她,但我却感到后背被她那眼神刺痛着。我干脆堵住她的话:“妈,你什么都不要说,不要管。你只要陪我几天,给孩子做做饭就行。”


  母亲叹一口气,无言。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撞南墙不回头,而倔犟坚强的外表下面,却藏着一颗太过善良的心。她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于是早早为我做了晚饭吃了,我坐床头,她坐床尾,借着窗外的暮色,拉起家常来。


  结婚以前经常看母亲和姐姐嫂子坐在老家的炕头上拉家常,我是不屑于加入的。我的脑子里有太多的阳春白雪去憧憬去幻想,对这种妇人之间的家长里短我拒绝接受和讨论。转瞬间我也人到中年,这时候才感觉自己很需要跟母亲她们一起探讨一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叙一叙过日子的经验和窍门。真是一时一心态,只是不知道生命中这样的心态转变还会有多少次?


  与母亲如此近距离地相对而坐,我才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记忆中,无论是在家还是要出门,母亲清晨梳头时,总是从从容容地往头上擦点头油,因此她的头发永远是那么乌黑油亮,整整齐齐又香香甜甜。那时家里的条件差,但母亲总是将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利利索索。我几乎为她的动作着迷,经常痴痴地看着她为自己不慌不忙地进行着近乎奢侈的头发美容。而父亲则是母亲的专业理发师,她的头发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来修剪。可是不经意间,那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就这么说白就白了,仿佛街道两旁的白丁香,一夜之间说开就开了,白花花一片耀你的眼。


  我不愿细看她刺眼的白发,赶紧收回目光,专心听母亲说话。母亲十六虚岁出嫁的时候,是穿着借来的衣服做了新娘;十八虚岁生大姐的时候,一天一夜骨缝不开,疼得死去活来;二姐四岁的时候患了严重的肺炎,贷款5块钱住院救回了她的命;大哥在家里出力最多,当兵走的时候留下的那件学生蓝的制服,她一直保存到现在;二哥和三哥太淘气,常常出去惹是生非被人家找上门来,为此她常去赔礼道歉;哥俩在大街上吵架,气得父亲背过气去不醒人事;怀我的时候反应厉害要去流产,邻居二奶奶再三劝阻才留下了我这条生命;大哥患癌症去世的时候,母亲夜夜捧着那件蓝制服哭到天明……


  屋里渐渐暗下来,夜幕已经降临,我坐在暗影里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讲那些早已耳熟能详的陈年旧事。因为光线弱,她的白发已经不再刺眼,甚至在我的视线中模糊不清。我打开灯,拉上窗帘,给母亲拿来睡衣,她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换起衣服。我一眼瞥见她那对干瘪下垂的乳房,在灯光下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母亲的乳房下垂得厉害,肚子也有点大,这是生养太多留下的烙印。家里的孩子们经常善意地笑她,母亲也不生气,只哈哈笑着说:“你们的爸爸妈妈个个都像小老虎,能吃得很,我得先填饱肚子才能有奶水给他们吃啊,那时候穷饭里没油水,总也吃不饱,于是就吃成个大肚皮了!这些没良心的,奶水太稀吃不饱,就把我的乳房拽得老长!”于是孩子们笑得更欢了,争抢着去摸她的肚子。


  心里莫名地有些酸。母亲干瘪的乳房,年轻时也曾经流着甘甜的汁水,哺育我们兄妹六人长大。她们曾经那么温暖,被我们的小嘴吮吸,那么柔软,被我们的小手抓挠。如果把她们的汁水汇集起来,一定可以汇成一条潺潺的小河。那是生命的源泉,圣洁而美丽,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亵渎。而今,这生命的源泉已经干涸,因为我们早已经离开了这原始的生命河床,融入社会的茫茫海洋。而母亲,依然那样顽强地生活着,头顶着花白的不再油亮的发,胸挺着干瘪了不再美丽的乳,达观地与她的活蹦乱跳朝气蓬勃的子孙一起迎接每一个新的黎明,送走每一个远去的黄昏。


  于是,在这个祥和的傍晚,我的目光穿过母亲的白发,穿过母亲干瘪的乳房——我的生命之源,我为自己曾经的萎靡消沉感到羞愧。我不敢告诉母亲,我曾经那么可笑地望着窗外美丽的天空,想象着让我的灵魂像鸟儿一样展开双臂做一次自由的飞翔,让我的生命像烟花一样在空中绚丽地绽放。我知道,这样的想象是对给了我生命的母亲最大的不孝,是对母爱的最无情的埋葬。


  于是,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三十五岁的我听着七十岁的母亲娓娓地讲那些过去的事情,满心里都是温暖在膨胀。我忽然很想很想像小时候那样躺在母亲的怀里,摸着母亲那柔软的乳房进入梦乡,然后一觉醒来,带着她去海边吹吹清凉的风,去看一看明天的太阳和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明天的太阳和今天一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