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十多年,我们几乎每年过年时都能吃到叔送的馒头、包子。

  有一年腊月二十几了,连下几场雪,路上结着厚厚的冰,想着那么远的路,叔肯定不会来了。打开门,头发、眼睫毛都沾了一层冰霜,圣诞老人一样站在门外,鼻子耳朵冻得通红,脚边放着那只大口袋:“在外面不容易,喝口水都得用钱”,叔再次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饭也不吃,骑着那辆破旧得看不出年月的老式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远去。

  起初是装得满满的一大布袋,后来是半袋、少半袋,再后来是掺了玉米面的黄馒头,装在市场上常见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塑料袋里——他的地分给了儿子。

  叔今年70了,瘦瘦小小的,腰身还算硬朗,但行动明显迟缓了,早年间常做的工地的活儿找他不多了,只农忙时在村里帮人打个零工。仨儿子,俩小的都已成家分开单过,大的好像和我们同岁,敦敦实实、黑黑胖胖的,算日期有两下子,不管谁随便那个年月问个阴历阳历星期几,他总能不假思索张口回答,并且准确无误,他有这本事,他也就只有这本事,只知道傻吃傻喝傻出力气,快五十了也没媳妇,和老的住一起,靠老爹老娘养活吃喝。

  叔养活着一人饭量顶全家的傻儿,早年间靠在工地打工挣俩钱还俩小的娶媳妇欠的债,竟然还攒下八九万块钱,要不是村里开信用社的卷了全村存他那儿的钱跑了,叔这笔巨款还真让人不敢相信,可是全变成了数字、打了水漂。

  叔除了叹气连抱怨的功夫都没,他还得想办法养活一家。每年的年底也照例送馒头,只是,换成了掺玉米面的黄馒头。

  叔婶的口粮地分给单过的俩儿子后,“享受”上了“商品粮”的待遇,吃的都得拿钱买——年底黄馒头照例送来,几次劝说过年吃不了多少,不用送了,仍坚持每年照送不误。

  老家两亩薄田,外人心安理得白种了十多年,连句情理话都没,白白生了一肚子闲气,早想收回给叔婶种,多少是个贴补,叔婶怕得罪人,不敢接,我也懒得置气,干脆当压根没有算了。好在今年人家嫌麻烦不肯继续“替”我们种地,这才给叔婶转种。

  “这敢情好,人家要种得先尽着人家,不然得罪人嘞”婶眼睛亮亮的,使劲压着心底的欢喜。

  “不能白种,别人怎样咱怎样”叔接连不断地吐出一团团烟雾,响亮地抽一下鼻子,干咳一声,抬起手在脸上抹一把。“交接仪式”算是完成了。

  午后,我正在屋里因构思一篇文章头昏脑涨,有敲门声,赶忙趿着鞋子迎出去,果然不出所料,叔和两大袋面粉堵在门口。

  “大老远还送过来,这么重,路上车那么多,多不安全”我边让进屋边“埋怨”

  “今天不太冷……你又不要钱”叔边两手掕起面袋边老老实实解释:“不是带过来的,到县城买的”

  “那还用专门跑过来买?我自己买不就行了?”我为他的“愚”哭笑不得。

  “给你钱你不要,正好今天不太冷”叔认真地解释。

  前些天叔和婶刚来过,叔提着一只面袋,婶小心翼翼地怀抱着一大袋鸡蛋。

  “新磨的玉米面,冬天早起熬粥,好吃”

  叔和婶挨着沙发边坐着,掏出黑乎乎的手套抹了把快滴下来的鼻涕。

  我倒了两杯水,他俩赶紧欠身双手接过,也不喝,只小心放在茶几上。

  叔向婶略点下头,婶连忙斜身掏出兜里方方正正的手绢,一层层打开,折得齐齐整整的崭新的百元大钞:“不能白种地,别人怎样咱怎样,不说多少,每年给你四百块钱”

  我赶忙推回到婶手里,“怎能提钱?一家人,提钱生分了!”

  “拿着吧,这钱必须收下……每次回去都不空手,也没端过家里的碗,还把地让给我们种”婶满脸涨得通红,像推一个烫手的山芋又推过来。

  “婶您替我存着,需要了再给您要”我硬塞到婶兜里,紧紧按住。

  “不能不要,必须收”叔哑着嗓子。

  “玉米面和鸡蛋收,钱不收”我让步。

  问他被卷跑的几万块钱,他无奈地连声摇头:“都是一个村里的,咋能这么办?以后还见面不?全村放他那儿的钱都卷跑了……人都找不到,你说咋办?”

  叔和婶一口水没喝,又空着肚子走了,说是惦记着村里的活儿,还有家里等着吃饭的大儿子。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