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尧是我唐县老家二爷爷跟前最小的孩子,论年龄,我俩同岁,论辈分,我管他叫叔。

      第一次见红尧是三十多年前,我读中学时,假期跟随父亲回他阔别多年的老家,那也是我第一次回家。

      小孩子总是很容易适应新环境,在不大几岁的小姑姑陪伴下,我很快就在老家“跑疯了”。老家的一切都深深吸引着我,小巷深处传来的小贩悠长的叫卖声,谁家做了饭唤孩子回家的吆喝声,巷口邻居家门口躺着的小黄狗……极其平常却又那么让人难忘。印象最深的是二爷爷家那只体型硕大长着一对镰刀似的犄角的头羊,还有那个挥着鞭子轻斥羊群的黑黑瘦瘦的少年。他步子很大,脚步却很轻,不抬眼看人,也不怎么说话,总是影子一样一闪就不见了。印象里最深的是,他从河沟捉来几尾一指多长的河虾,从玻璃瓶里倒出来,倒进盛了清水的盆里,我凑在跟前,不敢碰,看他勇敢地两个手指一捏,放到手掌心,他咧开嘴无声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笑成一条缝。

      总是不肯离开,不得不踏上回来的车时,他躲在人后不说话,抬起眼睛默默地看着我。

       后来也回去几次,总不见他,说是在附近城市里打工;再后来,成家过日子忙生活,各种牵绊,极少回去。有时偶尔听去探亲回来的父亲说起,先是他娶了个贤惠的媳妇,再就是“闺女学习不错,总是名列前茅”,这样的消息总是让我想起十几岁那个挥着鞭子的少年,那个捉河虾、露出洁白牙齿无声笑的清瘦少年。

      想回家,不是一两次,“回来吧,我去接你”电话那头红尧的声音平稳中透着欣喜。

       那个黑黑瘦瘦的少年俨然变成了中年汉子,他引我回家,他贤惠的媳妇、仅大我两岁的婶儿早已摆好满满一大桌菜,竟然还有排列整齐的饺子正要下锅。一会儿拉着八十多岁高龄二奶奶的手撒娇,一会儿和初次见面的婶儿拉几句家常话,一会儿又蹭到特意赶来的小姑姑怀里像儿时一样说说悄悄话,那个叫红尧的叔叔只咧着嘴无声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笑成一条缝。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转眼又是春节,再次抑制不住回家的念头,安顿好所有事务,回家,一个电话过去“我想回家”,“回来吧,这就是你家”,电话那头红尧平稳的声音里透着欣喜。

      记忆里的老家已不见了,旧址上是漂亮的居民区,红尧全家搬进了商品楼。

      只大我两岁的婶儿早已备好牙膏、牙刷、毛巾、袜子、棉拖等用品,还特意腾出一间屋子,换上新被褥,三个妹妹在家,她们也都让着我——在家里,我享受到贵宾级的待遇,又像是受宠的小孩儿一样。

      红尧放下所有的事情,带着我四处溜达,环城路、超市、公园、书屋,边走边帮我回忆旧城的样子。他大步地走,脚步很轻,我极快地跟着,竟有些吃力,就像孩子一样捏着他衣角,后来干脆牢牢挽住他胳膊,迎面有老乡寒暄,他扬起头笑着响亮地介绍:“这是邢台我大哥家的二丫头,回来过年”,我听得出他心里的喜悦。

      我们总是边走边聊,闲聊中知道他竟小我数月,我的顽劣天性又开始蠢蠢欲动,没人时,我会坏坏地笑着耍赖皮:“快,喊声姐,不然不喊你叔”,他也不急,只嘿嘿地看着我憨笑,眼睛笑成一条缝。

       有时会突发奇想责难他:“你是我叔不?”他被我捉弄惨了,不知道我葫芦里卖啥药,老老实实回答:“你说是就是”,我嘎嘎大笑:“既然是叔,长这么大,一块糖都没给买过,算啥叔?”,摇着他衣袖:“叔,我要吃棉花糖”,他二话不说,买两个胖胖大大的棉花糖,看我一手一个,像个孩子在他面前蹦蹦跳跳,“看你这么大方,态度还算端正,咬一口吧”,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周围,你一口,我一口,棉花糖甜到了两人心里。

      我们会讲很多很多,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很诧异他当年为什么没话说。说起开心事,我俩会停住脚步面对面大笑,触到伤心处,他会轻轻拍拍我的头发,揽过我,怜惜地叹息一声,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和艰辛都揽到他身上。

      他们像商量好似的,谁也不打扰我们,好像我回家的日子,红尧是属于我自己的,只管陪我去玩。走累了,晚饭后,婶儿会打几盆洗脚水,依次排开,我们就嘻嘻哈哈边泡脚边说一天的见闻,红尧随后会细心地擦地收拾屋子。

       红尧没上几年学,却最懂孝道,他常说:“我别的不懂,就知道每天必须看老娘一眼,说几句话,心里就踏实了”,他八十多高龄的老娘习惯了村子里的作息,不肯搬来小区同住,好在也不远,红尧就每天早晚回去看看,十有八九门是锁着的,他的老娘我二奶奶没事就出去找邻居打牌玩。八十多的二奶奶眼不花耳不聋,一口气能做二十多个仰卧起坐,这让我亲眼目睹之后惊叹不已心服口服,二奶奶平时自己做饭,养一条小土狗,喂几只大笨鸡,还开了一块荒地种些红薯啥的,丰收了打电话让孩子们带回去尝鲜。

      红尧没上几年学,仨闺女都挺争气,大的读研,俩小的双胞胎闺女也读大学。

      红尧是我老家的同龄人,我喊他叔,他说的最多的是:“这是你家,想回就回,啥时候都行,住多久都行,回来了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