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枯樟
有一年随朋友到荷溪参观毛泽东故居，在故居的不远处我见到了一棵很老的枯樟。荷溪的古樟很多，这么一棵老枯樟我也没太在意，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六年后，我们再次相逢，枯樟犹如一朵浪花开在我的心海上，激起阵阵涟漪。
枯槁的身躯倾斜向东，叶已落，枝已干，静立于时空里，迎送春夏秋冬。枝上不生一片叶，也发现不了一丝绿，尽管缠绕在它身上的藤蔓已是绿意盎然，但枯樟已连长绿的痕迹都找不到了，它已不再有绿欲。“无欲则刚“，枯樟能立于风雨中多年不倒，或许告知我们这个道理。巨树干上无小枝，只有紧连树干的地方还残留几根如胖子腰那样的粗枝。粗枝收藏的水分早已被阳光蒸涸了，或是被时光里的风风干了，毫无生机。一粗枝极力伸向近旁的池塘，枝身拱成弧，枝头接近水面；一粗枝已被人为地锯走，或是做了柴薪，也或是生成了家具什么的。向水，水是生命之源，枯樟是在渴望获取新生啊。树干斜身向上，直指东方蓝天。东方，太阳初升的地方，是阳光与温暖，是希望。树身上有多处愈合的伤疤，分不清是何所伤，但可以想象曾经经历了苦海创伤。树皮完全老了，龟裂得没有丝毫的活力，但绝不脱落。树心空了，里面的树筋、树脉、树骨全都裸露在外。中空之处，一个小孩可以从空心中穿过。残枝、伤躯、龟裂的树皮、直指蓝天而又中空的老树干，苟延残喘的模样构成一幅苍凉而又悲壮的景象。
显然，枯樟之所以会有今日的模样，完全是出自于时光，以及时光里的风雨之手。时光，以及生命中遇见的风雨，我们不能左右，只有接受，任期在我们身上雕刻、着色。时光真不是好东西，总是催人老，可是时光是绝对公正的，绝不偏袒尘世中任何一种生灵。我们能做的就是紧紧地守住生命中的根，把握、珍惜每一分钟，努力活出自己的模样。
若是我们这样做了，我们才能保持最初的模样，依然是我。时光、时光里的风雨只改变了我们的形状、容颜、声音、服饰，然而这一切都是外在的，我们的根已经扎进脚下黑黑的泥土在那里接受历练。 生命的不屈与顽强在于它保留生命本质的根，根在本质就在。一切生命的经历都是生活数据的累积，幸福是源自于自我心扉的豁然领悟。生命的际遇不是怕容颜已老，怕只怕在时光里失去了自己。
枯樟真的是老了，一身褴褛，形态如侏儒，遍体的伤痕，残废的肢体，一副令人心酸的枯状。唯有那一声不吭的沉默依然在显示着它生命的张力。伸枝倔强地向池求水，无赖太短；残枝在风中颤抖，伤口在隐隐作痛，只是风雨还要来，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会有时，就像这棵枯樟。我们常常也会有这样的经历，那时我们同样是咬着牙，守住信念与信心坚挺着，在时光里与风雨抗争。或许很无奈，但依然傲立着，直到云散雨停，太阳温暖。也许时光与风雨果真改变了我们的形体，褪去我们的青春容颜，让生命渐渐枯凋，但我们的根也要在黑黑的泥土里演化成另一种形式来固住生命的本质。脚下的泥土永远是孕育智慧与不屈不饶秉性的娘。风雨荡涤的是掩在我们身上的尘埃，时光褪去是陈旧的死皮，我们固住是让生命立于天地间的根。若是惧怕风雨，就会被风雨毁；若是虚度时光，就会被时光淘汰，成为时光的弃儿。风雨中留存下来的，一定是守住了生命的根。大浪淘沙，留下的是闪着金色光芒的宝石。我们应该为此庆幸，因为你已脱胎换骨，你将会变得更加灵光与睿智。
高大的枯樟，可以想象它曾经是青春澎湃、枝繁叶茂。樟树是常青树，不惧百虫，无论时光如何改变，永远红绿相衬，即使叶落，也要释放生命最后的灿烂!今成枯樟，是时光与风雨的使然，也或许是人为而成。生命本身所要承载的，我们不可能逃避，也无法改变。我走近枯樟，咫尺相见，它沉默，我无言。无言也是一种语言，是无声的交流，心与心的相印；是目光的默默传情，是心有灵犀。枯樟下泥土肥沃，深深的泥土下面分明蕴藏着无穷的宝藏，更生存着无以数计的小生命。树上的天空碧蓝，阳光明媚，旁边的池塘已蓄满春雨，不远的小溪笑着向远，远处一望无际的田野已是绿意盎然。
在荷溪我还看到了残留下来的古街痕迹，鹅卵石铺成的石径深深。走在石径上，分明可以感受到当年这里定是热闹非凡、人影绰约。只是时过境迁，繁华已去寂寞来，满目残墙见萧条；时光匆匆催人衰，无力回天把根藏。时光苍老一处容颜，淡化记忆，但根基还在，若坚守依然会创生奇迹。
今日，我与枯樟再相遇，这不单单是躯体的亲近，更是一种心灵的亲近，思想的交汇。或许在冥冥之中，时光已经安排我与枯樟会有一次次际遇，让我了解它，解读它，记录它，等有一天它的躯体轰然倒下时，还有人知道它曾经在此立成了一处风景。每一个生命都要经历冬，之后我们带着萧条落寂，一身疲惫与枯衰的模样走进春。没有鲜花与掌声，甚至会遇到嘲笑与鄙夷的目光。然而，经历四季风雨的我们，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不惊不怒。尽管已经没有往日的情怀，但灯火阑珊的尘埃都已荡涤，曾经的背负都已释怀。
时光不会停，风雨常有来，常青樟树也会枯，暗示一切遇见都是最好的安排。那一刻，我突然有了如释重负之感，内心充满着愉悦。感谢遇见，感谢枯樟，一种参透生命，看懂人生，战胜自我的喜悦充盈着我的心头。荷溪枯樟，我们以这样的一种方式交流，于我，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外形整容手术，而是脱胎换骨、涅槃重生，是自我超越与净化。在物欲横流，人们眼中只看到权力、房产、金钱、股票的今天，让生命守住善的本质这是多么的艰难。
水上寒冰水下暖，枯木也会再有春。再看枯樟，猛然发现在它的旁边已有几株幼樟正在春阳下颤动着绿光。那是一种新生的宣言，是一种新的思想与人生方式。也许不久之后，枯樟会在某一刻腐朽成泥，然后代而取之将是更鲜活的更富有生机活力的新生一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