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飘
每年下雪时，我总会想起上山下乡时一个雪天的经历。
时已深秋，树叶在寒风中一片片坠落，知青们返城已经陆陆续续都走了，只剩下不多的几个知青还留在这里，因为我在机耕队开拖拉机，所以没能返城，这深秋的落叶，如我无奈而悲凉的心情。
小张会计的妻子要生孩子了，他真的在这块黑土地上扎根，要当爸爸啦！
小张会计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师专学生，毕业分配到了农场，他没有当老师，组织上安排他当了会计。他在这里成了家，家里养了几只鸡，房前屋后种了点菜，小两口起早贪黑给菜地除草浇水，过着甜蜜的小日子。
那年头自己家里是不能随便种菜的，当时流行的口号是“宁可长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能种资本主义的苗”。连队领导定期组织人员到每家检查，见到菜苗必须铲除，毫不留情叫做“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指导员领着我们去每家每户割尾巴。远远就听见小张会计俩口子说说笑笑，好像在商量给没出生的孩子起名字。小张会计说:“我们都在北大荒扎根了，宝宝就叫‘张荒’吧”，媳妇笑道:“啥破名字，张荒？还慌张呢”。小张会计也笑了。
指导员和小张会计招招手，从他家门口匆匆忙忙走了过去，指导员看着我们诧异的目光说道:“小张会计是我们这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是高级知识分子，能在农村安家就不容易了，再说他老婆要生孩子了，哪能忍心毁他家的菜地呀”。
收工了，我们刚吃完晚饭，突然听到小张的媳妇难产了，正躺在卫生所里，卫生所的大夫束手无策，只能去北安县的医院了。
农场离县城有六十多里地，马车太慢，只能用用链轨拖拉机了，我发动起东方红拖拉机，挂上拖车，用担架把小张会计的媳妇抬到了拖车上。指导员还让知青知青小崔、小韩同去照顾病人。
天气阴沉沉的，闷得人透不过气来，我开动了拖拉机，空中已经飘起了雪花，这雪似乎来得很猛，高山和原野很快笼罩在一片黯淡迷茫的雪中。雪越下越大，风也越发凛冽，雪片像个疯婆子，围着我们扑扑腾腾地旋转，四下洁白，分不清天上地下，田野和村庄。
我手把方向杆，用了最快的档，链轨哗哗地响着，发动机在嚎叫着，我的额头上热气融化的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拖拉机已经开了三个多小时了，远远能望见北安县城的灯光了，拖拉机发出刺耳的声响，水箱开锅了，知青小崔喊道:“拖拉机漏油啦！”，我赶紧下车，车后拖着长长的一条尾巴，在白白的雪地上滴出一条线，不是漏油，是水箱漏水了，我开着车拼命往前跑，没跑多远，水箱就没水了，不能再开了，再开车就报废了。
我饥饿、烦躁、疲惫、寒冷，看着大眼睛红衣裳的铁姑娘静静地停在那里，我气得要爆炸了！人命关天啊！你怎么能这时候趴窝呢？
我们抬起了担架，匆匆忙忙往县城赶去，我们饱受了风雪之苦，浑身是汗，不觉得寒冷，反而感到落雪天是这样的温暖，好像雪花用它温柔的身体为我们抵挡住了寒流。
我听到小张会计的媳妇在低声呻吟着，我的心头就像打破了的五味瓶，我想到指导员的神算，派了两位知青，真的帮上了大忙，想着做女人真难啊！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想着想着，我不能自持，我落泪了，也许我的眼泪是不吉祥的。
我从小张会计媳妇低微的声音里听到她说渴，荒郊野哪来的水呀，这时我才感到又饿又渴，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只能咬着牙往前走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前面的村庄的平房窗口露出一线微弱的灯光，我涨红着疲倦的脸敲响了那家的门。
门开了，灯光的暗影中站着一位老奶奶，我向她说明了情况，她二话没说回到房里，把一个竹皮暖瓶交给了我，说你们带着留在路上用吧，她催我们赶紧走，救人要紧！
不容我说声谢谢，她摆着手说，快走快走。我们走出不远，从后面传来了雪地里脚步咔咔响声。老奶奶喊着我们“等一等！”我回头望去，老奶奶在忽闪忽闪的雪片里身影若隐若现。我回过身来见老奶奶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床棉被来到我们面前，盖在了小张会计媳妇的身上。
老奶奶的脚底突然在雪窝里滑了一下，我一把将老奶奶拽住“妈的，这该死的雪！”我忍不住的骂道，“不碍事，不碍事，离北安县城已经也不远啦。”老奶奶说道，她抬起一只手，擦着脸上的雪水，我看见她花白的头上落满了一片片晶莹洁白的雪花。
“老奶奶，您请回吧……”我说着，声音忽然就喑噎了，那个苍老的奶奶被纷纷扬扬的雪花缠绕着，在空荡荡的雪地里蹒跚着。
我们在雪地里奔跑着，任雪花落满我们的双肩，遮盖我们的眼帘；任寒风吹打我们的脸庞，掀起我们的衣襟。
那个风雪之夜，我们终于把小张会计的媳妇送到了北安县人民医院，可是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大概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小张会计媳妇儿从产房里推出来了，身上盖着一张白床单，她走了，把孩子也带走了。
小张会计哭着喊着扑到了媳妇身上，他“孩儿她娘啊！孩儿她啊！”嘶声裂肺地哭叫着。多么恩爱的小俩口啊！美好的感情却离别而去。飘零的生命，常常如风如絮，如雨打飘萍，她孤独无助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天上人间，阴阳两界，天各一方。
小张会计啊！只要在你心底最温柔的角落，还盛装着最初的欣喜与真情，还装着最初的心动与心痛，就会在你生命的花园里埋下一棵最珍贵的种子，你不能被这亘古的苍凉和悲哀永远缠绕着哇啊！船可以沉没，帆却不可以停止选择方向，为了自己的苦难，一定要找到一个出口。
天还是阴沉沉的，我们搀扶着小张会计向农场走去，雪花还是飘飘洒洒的落下来，雪越下越大，我们被淹没在漫天的雪花之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做着关于雪的梦:我独自来到了一个大雪纷飞的世界，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只看见一个老奶奶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迈着蹒跚的脚步，抱着一床棉被向我们走来，是那样的亲切。
梦醒时分，窗外还是沉沉暗夜，环绕着我的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的世界。
我总觉得这个世界雪飘飘，一直在下着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