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纸小巷。

一个远离都市宁静悠远的小巷。

13号渔粉店

这是一家百年老店。

旁边是家裁缝店。

不大不小极简约的小店。

 

01

简纸小巷如同往常一样宁静。

楚辞提着三个月前让裁缝店修补好的衣服,走进旁边的这家渔粉老店,既陌生又亲切。店里规模不大,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有店长和厨师——一对夫妻 两个人经营。店里有一条长长的过道,墙壁上贴满了便利贴,上面写满了各种美好的祝福与心愿。

楚辞想起自己十年前刚上大学的时候,常来这家渔粉店吃渔粉,即使这里离自己所在的大学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名号与美味也无法抵挡她和室友成为这家店的常客。除了吃渔粉外,她们以及很多很多进这家店的人,都会在五彩的便利贴上写满自己想说的话,想做的事。

想着想着,楚辞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现在的自己果然是老了,再也没有当初幼稚却年轻的心了。

楚辞在柜台前点了一份丸子渔粉。

像十年前一样,只不过这次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店长是个中年大叔,相比十年前楚辞读大学时见到的他变得胖了些,留着胡子,声音更加深沉了些。

“还是老样子?不放香菜不放葱,少许辣椒最后再放一勺醋?”大叔笑笑问道。

“嗯……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十年了没来了,您还记得?”楚辞惊讶。

老板愣了一下说:“你开什么玩笑,三个月前你还来我这吃过呢!你小小年纪怎么比我记性还差呢?”大叔笑着打趣她。

楚辞尴尬地笑笑入了座。

渔粉被端上来之后,楚辞边吃边纳闷:“三个月前?开什么玩笑,我明明已经快十年没有来过了……”

 

楚辞正出神,抬头看到两位顾客进店,男生和女生并排走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像是普通朋友,又像是处在暧昧期的情侣。两个人走到柜台前,男生询问女生:“还是丸子渔粉吧?”女生乖巧点头。

“两碗丸子渔粉。”男生声音很好听,付钱时男生特意叮嘱老板:“其中一碗不放香菜不放葱,少许辣椒最后再放一勺醋。谢谢!”

楚辞离他们很近,听到了他说的话。她开始仔细观察这位男生。如今已快入秋,男生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像是自己十年前最喜欢的那种“白衣少年”类型的男生。楚辞心想,如果是在十年前,自己一定会一边悄悄拍打着室友一边故作镇定的偷笑,拿眼神示意室友“快看快看!”。

男生和女生转身离开柜台的瞬间,楚辞瞥见了男生的衣服靠近衣角的地方有一个刺绣。

这件衣服,和我的衣服好像啊……她正出神着,不经意抬起头对上了男生同样正在看她的眼睛。

楚辞忽然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像是缺掉了一块,明明她不认识这个男生,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就像她大学考试时碰到难题大脑一片空白一样,就像,找不到学过的知识去解决那道根本没有思路的问题一样。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楚辞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机械地吃着碗里的食物。

 

男生带着女生坐到了楚辞身后的位置。

“我之前经常坐在那个位置,和我女朋友。”男生有一搭没一搭和女生聊天,大部分是男生在说,女生在听。

“旁边那家裁缝店也是开了十几年了,我们以前的情侣装就是在那做的刺绣。”男生的声音很高,像是故意要让谁听见一样,“别看那家店的门面不怎么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在国外生活了五年,见过不少做手艺活儿的,还是觉得那家刺绣做的最好。”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男生补充了一句:“我女朋友也很喜欢那家裁缝店的刺绣。”

 

02

裁缝店二楼的一间裁缝室内。空调在散发着看不到的凉意,裁缝穿着一年四季不变的白大褂和面无表情的客户面对面端坐着。

像是在进行一场交易,也像是一场博弈。

“一位患者愿意高价买下您的记忆。”裁缝说。

“这是很痛苦的记忆,她也要吗?”坐在她对面的楚辞疑惑不解。

“是的,这位患者是一位‘无感觉’患者,她没有对喜怒哀乐的感知能力,按照我们的理解,她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所以她希望有‘无感觉’之外的感觉,哪怕是我们认为痛苦的感觉。”裁缝解释道。

“如果……我的这段记忆缝合到她的记忆里……会怎样?”

“这段记忆中出现的人,发生的事全部会转移到她的身上,您的记忆里将只保留这段记忆之前和之后的记忆。也就是说,那段记忆会变成她和别人的记忆。”

“会影响到这位患者原本的生活吗?”

“嗯……这么跟你说吧,在患者来购买记忆之前,我们会优先选择和记忆本体契合的人,这样会最大限度地避免您记忆中的某些部分与患者的习性相冲突,同时也会最大限度避免影响到患者本人的生活。”裁缝说。

“会影响到别人的生活吗?”楚辞还是很担心。

“这是我将要提醒您的,我们为您裁剪记忆的前提,就是您与记忆里的另一位主人公不再相遇或有极小的可能相遇,因为一旦相遇,除非有两个人有极强的执念,否则将会出现记忆混乱。”裁缝看到楚辞一脸疑惑又继续解释道,“用我们通俗的话来讲,两个人再次相遇,一个人记得曾经的故事,另一个却只当他是陌生人或是过路人,这中间必定会产生误会从而引起一些麻烦,也势必会影响到其中一方正常的生活。所以‘不再相遇或极小可能相遇’是我们为客户裁剪记忆的前提。除此之外,您的记忆里出现的其他人,他们只会产生记忆模糊的现象,就是说他们会认为是自己记性不好或是其他无关紧要的原因。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影响到别人的生活的。”

楚辞长吁了一口气,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那……那我把我的记忆裁剪掉的这段记忆呢?”

裁缝叹了口气:“之前有很多客户,和您一样,希望我们可以帮他们把那段‘痛苦’的记忆裁剪掉,我们那时没有考虑周到,保留了他们和我们交易的这段记忆。没过多久,他们纷纷都来表示,现在的这种感觉比当初那种痛苦的感觉还要痛苦。”

“那怎么办呢……”

“客户被裁剪掉的记忆,我们会将它冷动起来,直到找到想要买下这段记忆的患者。像上述客户出现反悔的情况之后,如果他之前的记忆还没有人买走,我们会再次将记忆缝合回他的身体中;如果已经被人买走,继续比之前痛苦和再次裁剪掉与我们交易的记忆,两者选其一。”裁缝停顿了一会儿,“不过从那之后,我们为了避免这种无休止的轮回和不必要的纠纷,在客户最初想要裁剪记忆时就提前说明了这一点,大多数客户选择连同交易的记忆与痛苦的记忆一起裁剪掉。”

“既然这么麻烦,为什么不直接进行记忆封锁呢?”楚辞认为记忆封锁更加简单。

“我们在最初也有想过这个方法,但是最终被否定了。记忆封锁对我们客户的副作用比较大。记忆封锁之后,如果客户执念较强,从根本上难以彻底放下那段记忆,那么有些记忆会冲破封锁,有些则不能,这样会造成客户的记忆混乱,影响正常生活。所以,相比之下我们采用更直接更好的方法,裁剪记忆。”

 

03

临近中午,渔粉店的客人越来越多,老板在柜台前开始忙碌。

楚辞低着头快速吃完了渔粉后匆匆离开,那种奇怪又诡异的感觉她一点也不喜欢,只想快点逃离。

在楚辞走后没多久,男生和女生也吃完了渔粉,女生去上厕所,男生走到柜台前买了两瓶芬达汽水。

“你这小子,和当年一模一样,饭后总得来瓶汽水儿。”老板一边忙着手里的工作一边打趣他。

“我是一直都爱喝汽水儿的,我女朋友原来是不喝的,自从我让她尝了一口之后就沦陷了。”男生和老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哎,大叔,你记性这么好,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男生说完又咬着吸管喝汽水。

“我想想啊……”

“要不要……给你个提示,”老板点点头,男生继续说,“今天这顿饭,您看要不……”

老板恍然大悟:“啊~七折!”

“您说的!这可是您说的!哈哈哈哈……”男生大笑。

“好你个顾七折,臭小子,跟当年一样套路我!还叫我大叔!”老板装作生气的样子。

“我不是一直都是这么叫的吗!”顾七折不以为然。

“你看到刚刚走了的那个姑娘了吗?”顾七折点点头,老板继续说,“十年前我才三十多岁,那小姑娘一来我店里就喊我大叔,后来他男朋友跟着她一块喊我大叔……”顾七折和老板同时笑出了声,老板又补充了句,“喔对了,那姑娘也喜欢喝芬达汽水儿,不知道今天怎么没点就走了……”

“她之前也在这读大学吗?”顾七折眼睛看向别处。

“是啊,和你一届的好像……他们大学也在附近,哎,我记得……你也是那个大学的吧,你们在学校没有碰到过吗?”

“应该……是碰到过的吧……怪不得刚刚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她……”顾七折尴尬地笑笑。

 

“哎,便利贴~大叔,十年了,还有这些小年轻写这些东西啊?”顾七折放下汽水瓶把玩着手边的便利贴。

“你好长时间没来了,要不?写一个?”老板笑嘻嘻地说。

顾七折欣然答应,利索地写完之后将便利贴贴到了墙上,看到了他上方的一张便利贴。

 

“裁剪掉那段关于你的记忆,我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楚辞”

“哎,大叔,你看她的字,这个‘楚’字绝对是先写了下面的‘人’,然后再写一‘竖’一‘横’的。”顾七折咬着吸管和老板说。

老板抬眼看了下那张字条说:“那就是刚刚走了的那个姑娘三个月前写下来贴上去的。啧……说来也挺奇怪哈,你们现在年轻人的记性真差,那姑娘明明三个月前还来我店里吃过渔粉,今天居然跟我说已经十年没来过了……真是奇怪。”

顾七折垂下了眼睛,一股不易被人发现的忧伤在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04

“楚小姐,如果只裁剪掉您痛苦的那部分记忆,那么与之相关的记忆的存在是不合理的,为了避免记忆错乱,必须额外裁剪掉前一段美好的记忆。也就是一共十年的记忆。”裁缝一边观察着楚辞的神色,一边犹豫地说。

这是楚辞第N次来到裁缝店咨询裁剪记忆的事情,却迟迟犹豫不肯下决定。

“裁剪记忆之后,我和他的这十年就是别人和他的十年了……”楚辞双眼紧闭,双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扶着她的额头颤抖着问。

“基本上是这样的。但不排除你所说的‘他’有足够深的执念,或是你们再次相遇他会帮助你唤醒最原始的记忆……楚小姐,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好……麻烦您了,我再考虑一下吧……”楚辞双手撑着桌子走出了裁缝店,出门后拐进了旁边的渔粉店。

 

“大叔……丸子渔粉……老样子……”楚辞无精打采的对老板说,付过钱后坐到了她常坐的那个位置。

“大叔,再来一瓶芬达汽水儿。”楚辞说。

老板看她无精打采,也没好意思多问,只当她是心情不好,老板已经很久没看到她和她男朋友一起来店里了,心里也知道了个大概。

盛夏时节,店内三扇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上“嗡嗡”地转着,不知疲惫。随着店里的顾客越来越多,电风扇也起不到明显的作用。吃渔粉的人一边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吸溜着碗里的粉,只为一个“爽”字。

在这炎热的氛围里,包裹着一个冷静的楚辞。

楚辞临走前写了一张便利贴贴在了墙上,转身离开了渔粉店。

老板在收拾桌子的时候发现楚辞的那碗渔粉没有吃完,汽水喝完了,汽水瓶里的吸管被咬得皱皱巴巴的。

之后老板在整理过道墙壁上的便利贴时,看到了楚辞贴在墙上的便利贴,内心嘀咕:“记忆?裁剪?什么乱七八糟的啊?真是搞不懂现在的小年轻……”

 

从渔粉店出来后楚辞站在小巷道路的中央,远远地望向小巷的尽头,静静地呼吸着: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我对这里的记忆,将永远停留在十年前……就好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再次走进旁边裁缝店的楚辞,手里握着那个即将要签字的笔。

“楚小姐,您……”裁缝半信半疑。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裁剪十年记忆,连同我们的交易记忆,一起裁剪掉。”楚辞坚定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裁缝。裁缝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里有红红的血丝。

“在这之前,我还是有必要再和您说明一下……”裁缝刚说到一半被楚辞打断。

“我和他不会再见面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当初,即使是对一个普通朋友说出那样的话,她也不会被人原谅了,更何况,是对他……“不存在‘执念可以唤醒我’这种情况,请您第二天就将我的记忆卖给那位患者,不要给我留任何退路。”楚辞依旧无比坚定。

裁缝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客户,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竟能变得如此果断。

“好,如果您想好了,请签字。”

 

楚辞认认真真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突然想起之前和他还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一边喝着汽水咬着吸管,一边纠正她:你的“楚”字写到后面应该先写“竖”和“横”,最后再写“人”。

这时候,她总会白他一眼,他会打趣她:你瞪我干什么,别忘了每次去新的地方吃饭我的名字总能给你打折!

 

这应该是楚辞最后一次回忆与他有关的记忆,与他有关的,美好的记忆,从明天起,这十年的记忆都将不复存在。

顾七折,这是我最后一次,记得你。

 

05

马上入秋了,早起的楚辞去衣柜里翻找着秋天的衣服,发现前些天从裁缝店里拿回来的衣服衣角的地方只裁剪掉一部分,并没有修补。

当她带着衣服找到裁缝的时候,在那家店里看到了那次在渔粉店碰到的男生,她站在二楼裁缝室的门口只盯着那背影便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一句:顾七折……

男生回头正对上楚辞的眼睛,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楚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三个字,也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她调整呼吸,故作镇定,径直走到裁缝师面前,将她的衣服铺展开来刚要质问裁缝为什么没有给她修补好,却看到了男生身上和她一模一样的衬衣。

这次她看清楚了男生衣角上的刺绣——两个大写的英文字母“CC”。

她的心揪了一下,大脑里仍旧是空白,但是耳边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这是我们的第一件情侣装,你的衣服绣上我的名字拼音首字母‘GQZ’,我的衣服上绣上你的‘CC’……”

“你的‘楚’字笔画顺序错啦,应该先……”

……

“你从来都没有把我规划在你的未来里,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你一去国外就要五年,说不定之后你就会在国外工作定居……顾七折!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

“这一直都是我的梦想,我不会丢下你,等我回来我们一样可以在一起!”

“这五年你就不会变吗?还是我不会变?”

……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会变的。”

“可是我不相信你,顾七折。”

……

 

楚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耳边会有这样的对话和声音,太过遥远,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裁缝从里间走出来,看着已经脸色苍白的楚辞说:“楚小姐……”

楚辞抬起头看着裁缝“我明明……可是现在,为什么我还会记起这些事情……我明明已经很努力的保持冷静,保持大脑一片空白……”

裁缝顿了顿说道:“因为您和顾先生的重逢,更重要的是……您的执念已经足够深。”

“那位患者已经将您的记忆还回来了。也就是您在渔粉店里见过的和顾先生在一起的那位女士。她昨天找到我并告诉我,从她拥有您的记忆的那一刻起,她感觉到那段记忆里最深最深的执念是放不下也不想放下,是即使知道希望渺茫,即使您固执地和他说你不相信他,但在你的潜意识最深处,却依旧坚信,相逢的人会再相逢。那位患者经常去您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地方,在那些地方,一次偶然的机会,找到了顾先生,”裁缝看了看楚辞,又抬眼看了看顾七折,“那位患者虽然和您的喜好相同,也拥有您和顾先生的记忆,但是顾先生很快发现患者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楚小姐……我想,一个人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深爱了。”

裁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楚辞衣服缺的那一块递给楚辞:“这一件衣服,即使您认为这一块再不合您的心意,将它裁剪掉,也无非两种结果,一是看着它残缺,二是用那些零碎的并不搭的布料填满。您的记忆也是一样,即使您认为那段记忆痛苦,把它裁剪掉又有什么意义呢?您纵然在签字的那一刻果断决绝,像是真的不再留恋过去的时光,可是您自己心里清楚,你比任何拥有这段记忆的人都要千般万般的不舍。如今您将记忆裁剪掉,也是无非两种结果,一是被完全的空白充斥,二是比拥有那段痛苦的记忆更加痛苦。”

裁缝低下头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这些人,做生意虽然是以利益为主,但我们更以顾客至上,我们也是人,不希望看到客户以空白的记忆过完一生,也不愿意看到客户为了裁剪掉痛苦的记忆而变得更加痛不欲生。”

“楚小姐,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裁缝说。

 

尾声:

简纸小巷依旧是十年前那个宁静偏远的巷子。

渔粉店和裁缝店像从前那样并排而立。

渔粉店的老板早起开始一天的工作,随后捡起来地上掉的那张写满字的便利贴,重新贴回了“裁剪记忆”的那张便利贴的下方。

 

“我会带着我们的记忆找到你。到那时,我们在简纸小巷的另一头,你开一家裁缝店裁剪记忆,我在你的对面开一家小卖部贩卖梦境,我们隔窗相望,一起吃最爱的丸子渔粉,喝最爱的芬达汽水儿,等到黄昏时分,我,接你回家。——顾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