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从首都南下到孔孟之乡山东采访。在首都国际化的人流里,我下了地铁走在出差的路上。地铁扩音器里不断传出“一小时消毒一次”的提醒!

  2020年的春天,看齐鲁大地那一座座朴实的乡村,脑海中怎么想起久别的故乡,想起母校书声中学来!

  也许,人生最初那一场最重要的“消毒”,正是从启蒙教育开始的!

 

  为了山窝里飞出金凤凰

 

  四十年前社会发生巨变的时候,贡格尔草原东部有一条山川,东西两边是巨大的山梁,前漫甸有五六个村子,后漫甸也有七八个村子。那时,学校就坐落在河川最南部的一个营子。经过几代师生的植树造林,靠近学校的秃山渐渐变成了青山,茂盛的山杏树日夜生长,几年下来就超过了学生成长的身量。

  那是一个土墙围起来的几排土房,纵横交错掩映在梅花与月季的花海中。

  书声中学的美名,按照土地革命牺牲的三区区长潘书声的名字,先有了乡镇名,中学的名字也依此而来!

  每天的晨操跑步约1。5公里,加上爬后山,几百名师生分成十几支队伍,一名体育委员带一个班级,穿插跑步在林间小径与沙石公路两边。年轻人略显稚嫩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吓飞了树上喳喳的喜鹊,震醒了早起春耕务农的人。学校东边是长流不息清澈如砥的坤兑河,放学回家路上来回几次趟过这条小溪。运气好就从脚下石头缝儿摸到几条小泥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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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国家刚刚走出文革阴霾,改革开放的车轮滚过神州大地的平原与山川。一天,父亲指着草房的窗外,说:“该有个好时候了,驴粪蛋儿还有发烧的时侯呢”。看一眼农家肥的粪堆上那蒸腾上升的热气,我似懂非懂、若有所思:“社会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怎么说刚到好时候?”

 

  仔细回想,那的确是一个物质匮乏,知识却涨潮的年代。校园里飞满了课本、作业、《少年报》、《小猕猴》、《半月谈》、海淀教辅材料……,但课外书籍不是每个学生都能订阅得起,因为物以稀为贵,每本报刊书籍一进入校园,老师学生都争抢传阅这些彩色的宝贝,生怕漏掉哪怕是中缝那一小块儿信息。

  当然,师生之间也有冲突,青春期的调皮捣蛋在所难免。但师生之间主要的矛盾,还是如何管住学生没日没夜额外的加码学习。比如教室和宿舍都熄灯了,没有学好当天课程的学生就在茅厕里看书,查夜的老师就十分爱怜地苦劝孩子们回宿舍休息。还有,晚上息灯钟敲响了,宿舍里仍有人靠着物理课刚学到的电学知识,发明自制小电灯在被窝里看书。甚至有的同学点小蜡烛在被窝里,一不小心烧了自己的被子。被窝里看书常出现乏氧,蜡烛燃烧时间不长。既然大家发现了有人偷着学习,索性就联合起来行动:有人奉献把被子挂在窗子上,这挡住了查夜老师的眼睛。那个年代,现代版的凿壁借光,在书声中学校园里比比皆是!

  如饥似渴,废寝忘食!那年代的求知欲旺盛啊,青春的热血在教室里燃烧,甚至延烧到简陋的宿舍与河畔的农田,使得脚下的黑土地好像也开始发烫。那纯粹的毫无功利之心的求知热,随着教室里烧透的火炉,从烟囱里直直地冒出高墙外。

  校园里书声郎朗,校园外的农田却在热火朝天搞分产到户。这器物的生产与知识的生产,好像形成了两股力量在默契地比赛。

  那时,县城里还没通铁路,乡镇间的砂石路上人流却渐渐活跃起来。与金钱紧密相连的商业还伏在地平线下,校园里看不见一块广告牌。因为有全社会的拥护,教书育人俨然已经形成了一场当地的全民行动。教育的质量和普及性,无疑为日后更高级的生产储备了动力!

  进入那个校园,一切既新奇又神圣,特别是对刘广恒校长,更是敬畏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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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他毕业于何所名校,只记得他博学多才,人品极佳。一身中山装穿到底,没有任何额外的修饰包装,朴素得只有裸露而出的一种精神锋芒。那张慈祥的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那洪钟一样震烁心灵的讲话,恰如坤兑河的清流溪水,冲刷着河底大大小小的顽石,叮叮咚咚回荡久远!

  “同学们,马上要中期考试了,紧张吗?累不累啊?开学时我说的话估计忘得差不多了,再来给大家鼓鼓劲!”开了几个玩笑,他见师生们的情绪放松下来,紧接着就来一个生动活泼的励志故事,整个大礼堂上上下下被热烈的气氛点燃。

  他经常用“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等名句教育学生。他信口而出的古今中外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但那突然的转折也在意料之中。由于对学生各家情况了如指掌,他不紧不慢开始讲家长们如何辛苦劳作,期盼是如何殷切,再讲模范同学如何叼着药片不离开课堂,最后又总是严丝合缝落实到大家共同的学习任务上。

  那时我们还少不更事,老师们点着煤油灯熬夜备课的灯光,学生们是不知道的。但刘校长对校园各个科室太熟悉了,他在大会上告诉学生老师在校园备课、也有的老师在家里备课!这些事儿听得入神,同学们甚至听不到午饭的钟声,只见大家一会儿摩拳擦掌、一会儿热血沸腾,最后是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了大家心中暗暗较劲的盘算。全体师生起立,目送老校长离座!

  每到刘校长给师生们“充电”的时候,师生们上上下下那种期待的眼神,如同旷野的麋鹿渴慕溪水一般!

  很久以后才知道,刘校长不是外地“空降”来的名门望族,他就出生于本地书声乡石门沟村河南营子小组。他自幼家境贫困,7岁时随爷爷、奶奶、哥哥一家四口到邻县谋生,受尽苦难第二年又返回老家。十岁时他给村子里放牛,后来给邻村雇主放猪谋一口饭吃。

  据刘校长儿子刘云新回忆:“新中国成立后,爸爸才有机会在本营子上学,此时已15岁。1954年考入土城子完小读五年级,1956年学历定格在‘高小’毕业。爸爸在本营子当了一年记账员。1958年当了民办教师,从此正式走上教书育人的工作岗位。”

  1974年春,教育局局长在检查指导工作中,发现了刘广恒是“可用之才,堪当大任!”同年秋天就破格提拔,调他到土城子高中担任校长兼支部书记,时年38岁。那时还没有通班车,刘校长到土城子上班十分不便,经常坐卡车翻山越岭。冬天大雪封山,他想去上班走不了,急得没有办法,就打上绑腿,带上干粮,再拿一根木棍当拐杖拄着上路了。书声乡离土城子镇100多里地,路途遥远,饿了吃一口干粮,渴了抓一把雪。早上七点钟出发,晚上六点多钟才走到。这就是一个教育界领袖少为人知的一点背景!

  1977年秋,刘广恒校长回书声中学工作。后顾之忧少了,“四人帮”也刚被粉碎,他的心情非常舒畅,决心大干一番!他决心用制度管理人,用制度约束人。当时最出名的是“三勤四跟”制度:所有教职工要做到眼勤、嘴勤、手勤,跟班级、跟早间操、跟宿舍、跟劳动。

  他还要求,身为一名人民教师,必须先成为学习者:“一旦你的心灵停止了成长,明天你就得停止教学”。所以,老师们深夜备课的灯光在山区格外显眼,好似照亮暗夜的一座座灯塔!

  但严中有爱,那时的书声中学,毕恭毕敬的老师们,不是害怕校长的威严,更多是对教育的敬畏,对有爱的大公性教育的自觉树立!

 

  了不起的民办教师们

 

  那个时代,封闭的农牧社会一旦敞开智慧的闸门,教育就成为那个年代的风口,知识是那个时代最通行的货币!

  早晨6点钟,校园里还漆黑漆黑,钟声一响全体师生迅速起床,整装洗漱要在一刻钟内完成:被子叠的方方正正整齐划一,毛巾挂成一条线干干净净,地面扫除后再洒水除尘。除了值日生,集结号让十几支队伍都集中在大操场,然后喊着对操冲出校门,跑步、做操、爬山。

  那年春天跑早操,师生们努力往后山爬,杏花白一片粉一片,那个香啊!突然跑不动了,想偷懒到树空隙处私聊几句,顺便偷吃几颗青涩的山杏,没想到刘校长也坐在一棵树下喘粗气,吓得我们赶紧往山上继续爬!老校长微微一笑,让我们看到了他日夜操劳留下的皱纹竟然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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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45分钟后,各支队伍陆续回来,擦一把头上的汗水,同学们纷纷进入十几个教室开始早自习:复习补上昨天的功课、预习当天的课程。无论你到哪一个教室,都听不到交头接耳的闲谈,只有嚓嚓的钢笔划过白纸的声音,还有翻动书本的声音。

  那时,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政治、音乐都是主课。一天的时光分割在七八节课里,每天都有早自习,但晚自习两个多小时大家觉得更出东西。

  上午开始了。老师们打扮整齐,信心满满,纷纷带着昨天点灯熬油奋战半夜的教案走进教室。师生们互致问候,白粉笔很快划过黑板留下了漂亮的字体,刷刷掉落的粉末不一会就在讲台下留下一条痕迹。这些痕迹仿佛一条条路径,引导了无数人的漫长轨迹!

  一开始,学生只看到没完没了的课题、公式,但随着老师的讲解与问答环节,就进入了知识的深水区。随后,做题的比赛开始了,交卷前的时间过的真快啊,四十五分钟好像一瞬间就过去了。交了作业如释重负,年轻人叽叽喳喳课间的活跃那是自然的。但老师们站在教室门口,笑眯眯地好像是在晒太阳,其实他(她)们是在欢欢喜喜等待着前来求问的好学生。

  各科老师的教案是学生难以企及的神秘之地,即使每科的课代表也不准随便翻看。只有老师在讲台上,才有权将这些神秘的案卷渐次敞开。

  辛俊卿老师的语文课大家都印象深刻。古文字深邃的字义和历史故事,随着他抑扬顿挫那种怪怪的朗读,大家顿觉妙趣横生。那时我们都不懂诗,到了辛老师家读他的《唱给西拉沐沦的歌》,读了又读仍懵懵懂懂,但那白纸一张的心灵里已经觉得优美无比了。

  辛老师的“狠”也是出了名的,他额外加上的课外作业竟然是通读《古文观止》。更沉重的是:整体抄写并背诵-教育部刚刚出炉的《新华字典》!哇塞,这确实挤占了其他老师的课外时间,以至于有些老师背后抱怨。但后来想起,自己竟然一生从事文字工作,那三年抄字典打下的功底,奠定了我职业生涯的坚实基础。

  那时,李国庆老师是班主任,教数学;王天文老师教化学,神奇的钠放在水里滋滋一冒烟,随后白水里就突然出现五颜六色的变化,惊呆了大家滴流乱转的眼神儿。戴老师也教化学,他喜欢把大家身边日常生活的知识编进化学方程式里,开启同学们求知的趣味!

  宋振国老师的历史课也很有趣,他的粉笔板书刚劲有力,每次上完课讲台黑板下落下的粉笔灰都是最厚的。为了让大家当场消化掌握,宋老师喜欢边讲课边提问。即使面向同学讲课,另一只手照样还能伸到身后写字,这功夫怎样练就还真是一个谜。但宋老师脸一红大家就紧张,一般这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历史人物激发了他的正义感,他经常因为忘情于历史气氛而划断了粉笔;要么就是偶然有人听课溜号了,或在后面偷看窗外搞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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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早自习,一道数学题闷住了脑门,我忘记了回宿舍吃早餐。上午的学习肚子饿得咕咕叫,又看到调皮捣蛋的学生挨罚的情景,一紧张肚子饿得更难受了。但渐渐地,那种空和饿的感觉,竟然在知识的迷宫里神奇地消失了!

  书声中学挨罚的学生也很多,但校长不制定统一的管教方式。即使体罚,也点到为止。有的老师让学生面壁一刻钟再回教室,厉害的就蹲到宿舍里去反省,多数的挨罚是在教室外肃立听课。柴老师却别出心裁,让学生到教室前排后房抠一把土回来。书声中学管教学生的方式不一而足,但效果却很显著,前提就是不耽误学习。现在想来饶有趣味!

  教音乐的大胡子老师王占杰和蔼可亲,经常带着手风琴教歌、唱乐谱,二胡拉得也不错。同学们青春期的情感,本来就很敏感,音乐细胞早早就随着情窦开启了。《粉红色的回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很多流行歌曲,大家很快学会,并唱遍了家乡的田野和高山,给父母们带来了格外的惊喜!

  那时男女生交错排座,对性别的羞涩,既有美好的憧憬,也有压抑的冲动。但校规严格,老师们执行到位,最终还是让节制的美德战胜了青春期的欲望!那时,书声中学没有早恋的!

  段锐昌老师一脸严肃,但他的物理课奇妙无比。通过他深入浅出的讲解,同学们明白了大千世界凡事皆有定律。特别是磁铁NS级“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定理,有异心的男同学就互相开玩笑:“怎么不见你与同座的异性相吸?”一顿拳头就追打过去了!

  14班里淘气包同学也很多,有个男生与女同学同桌时总在桌上划条线,胳膊肘一过线,就怼一下。那时,男女同学既“授受不亲”,又莫名地相互吸引。

  有位女同学回忆:“当时辛老师推荐《百柳》文学期刊,我订上了可是没时间看。有天晚上约了个同学偷偷溜出宿舍,到前排新建的空宿舍里点上蜡烛偷看大半夜。那还是大冬天,晚上窗玻璃结霜,宿舍不让开灯,我们就借着月光看,由于有呼出的热气,隔一会窗玻璃就被霜雪盖住,就得起身再去擦一下玻璃,再坚持一会,一直看完。”

  何老师有一个妹妹,在校园里晒太阳时与同学闲聊,大家嬉笑之余偷着学李学武老师跺脚警告学生的三个字:“你家不是有背景吗?不-管-事!”这还真巧,恰好何老师从她们身边经过,手指竖起挡住嘴唇,警告妹妹:“背-后-莫-议-人-非!”

  那时,在书声中学的校园里,不仅有知识的学习,那更是改变生命的教学!

 

  长大了才懂你的崇高

 

  对教育的敬畏,人生没有休止符;对灵魂的塑造,往往收获在下半场。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历年的中专中师考试中,书声中学始终给的名额最多,录取的人数也最多。全旗好多苏木乡镇的学生纷纷到书声求学,外旗县的学生也慕名而来。书声中学一时人满为患。上课桌挨桌、椅挨椅,学生在宿舍睡觉每人约七寸空间,不能翻身,翻身要说一声才能统一翻。上厕所要排队,打饭也要排队。

  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那时候考入大学的学生数不胜数,现在这些“又红又专”的学生,正在全国各地为祖国建设增光添彩。

  全乡几十个班级,我就学的14班是从全乡选拔的“尖子班”,刘校长说要放三颗卫星,后来果然有三名同学考入清华、北大、复旦三所著名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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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过得太快,生活节奏也太快,快忘记了自己曾经也那么小过,有时候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但又好像很远很远,我现在却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大人。

  人到中年,回望母校,我险些把你忘记啊!

  回望我的人生路,一步步的抉择,正是来自母校的少年铸梦,来自母校一位位老师、一节节课程,像雕刀扫除了我内心深处的愚昧公敌,造就了像老师们那样永不言弃的品格。

  记得刚毕业的时候,我分配在贡格尔草原一家畜产公司,看到工人们整天陪在钢铁车床的流水线旁,从羊毛里检出大量的羊粪蛋蛋,才知道工作的艰辛和经营者的不易。那时工人和干部的区别是很大的。但在我眼里,车间里带着白色口罩,大家都一样!

  后来,在谋生的路上磕磕绊绊,走出工厂成为新闻人,这份梦想与坚韧正是发胎于母校最初松土施肥的培育。

  书声中学是我事业的出发点,也是我心灵深处的栖息地!

  启蒙教育,除去了人心深处无知的荒草,让刚硬的性情变得日渐柔软,使每一片心灵的好土地也能芳草萋萋。

  今年是很特殊的年景,回想起母校的老师和同学,我突然好像放了一次四十年的长假。当年的学生已长成大人,山区里走出的孩子,启蒙于一片杏花与土墙围成的校园,在一个商业过度发达的年代,多么想找回过去那激情燃烧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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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在城市里生活久了,总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缺乏,那不是金钱的缺乏,而是人之为人神圣性的缺乏,是人之为人超越血缘博爱的缺乏,是人之为人生命丰盛的缺乏!

  飞驰在南下的高铁旅途上,数次跨过中华文明的源头滔滔黄河,但回想再多,总也找不到母校东边坤兑河那般清亮的河水,见不到故乡白桦树的那般圣洁。也许,人长大了更需要一场来自源头活水的教育,来一次民族性的品格性情“消毒”,让我们民族的悠久文明更好地延伸下去……

  时间过去,滔滔不绝的话语反而折损深意,因岁月冲刷而稀释的意义,被一篇文字浓缩。我坚信,文字真的比功德碑的石头更永久。

  庚子年旅途上写在手机里的这点感想,算是对老师们一点点深深的谢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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