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种美,是一种只能用心灵感应的纯美,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超然物欲的大美。
  ——摘自一位士兵的日记

  月亮升起来了,露出那张圆圆的笑脸。四周寂静得很,只有轻柔的风撩拨着长长的思绪。孤独地坐在这山头,痴痴地望着这明月,一股莫名的激动油然而生。杨瑞宝无法忘记那段孤独连缀的日子和那些日子里发生的那个关于“月亮”的故事。
  那件事发生在他十分引以自傲的当兵的岁月,距今已很久很久,当年的那身鲜艳的橄榄色警服已经褪色,而那页刻在心灵上的日记至今还清新如初,岁月的风尘无法将它洗掉,年轮的记忆无法将它抹去……
  428电台,他至今也不明白驻地为什么取了这么一个代号。他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和这“428”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座山叫白虎岭,山腰有一眼清泉名叫马跑神泉,那山、那泉都有神奇的传说,坐落在山顶的428电台也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
  据说,这“428”电台是在“备战备荒”那个年代修建的。如今30多年过去了,它虽是备而不战,可却离不开人守卫。杨瑞宝就是来这里担负守卫任务的。
  上山那天,汽车把他们送到山下,他和新战士王建军背着背包踏上了那条似有似无的山路。
  爬山是相当消耗体力的,可那天他们似乎都不感到累,这大概和人的心境有关。白虎岭的诱惑,马跑神泉的吸引,428的召唤,使他们忘却了疲劳。全新的环境,全新的任务,全新的心境,使他们有了一个全新的感觉。
  没有隆重的欢迎仪式,也没有接风洗尘的酒宴,老班长下山前留下两句沉甸甸的话:“杨班长,从今天起你就是这大山的主人了,要成为这里的真正主人,就要耐得住孤独和寂寞。”
  老班长走了,他一直目送那个身影从视线里消失。
  和大山为伍的第一个夜晚是难以忘却的。那是一个仲夏的夜晚,和酷热难耐的都市相比,这海拔2500米的山顶的确是一个清凉世界。四周包裹着沉寂,大山像是沉沉地睡去,听不见风的呼啸,看不见树的摇摆,世界真奇妙,这清凉的风从何而来?来自空中?来自脚下?来自山泉?来自树丛?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月亮升起来了,静静悄悄的,像一个纯情少女,忽而含羞般地躲进蓬松如絮的云朵后面,忽而又舒舒缓缓地从云堆后面露出那张笑脸。杨瑞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专心致志地看星看云,看天看月,他和新战士王建军并排坐在山头上,各自用心体验着这大自然美的真缔。此刻,寂寞和孤独躲在远远的暮色中,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全身心地沉浸在美的遐想中。
  无言的大山,无言的神泉,无言的黄昏,无言的夜晚,无言的日子一天天从身边走时,寂寞和孤独一步步向他们走来。这里,远离都市,交通不便,数十里没有人烟;这里是保密单位,军事禁区,不允许人们登临和参观。这里的环境和条件决定他们要接受寂寞和孤独的考验。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夫子的这句名言在他们心中引起过强烈的共鸣。那天,支队报道员小尹来到他们守护的电台采访,像迎接贵宾一样,他们拿出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罐头,从山下几十公里外的集镇上背来的啤酒,极为奢侈地款待这位战友。
  那天晚上,他们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说人生,说社会,说爱情,说友谊,说他们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一直说到天亮。小尹来的那天,寂寞和孤独悄悄地从他们身边走开。小尹走的那天,他们眼里分明都挂着泪花。
  “班长,你看过《鲁宾逊漂流记》吗?”过于寂寞的心容易产生比照的联想。那天,王建军给班长讲起了鲁宾逊和“星期五”的故事。故事讲完了,班长在“星期五”上动了心思。
  “小王,我看这‘星期五’有意思,咱们也搞一条来,我从小就喜欢养狗。”两人一拍即合,不几天,他们从山下抱来了一只小狗,从此,他们身边多了一种声音,也同时多了一份欢乐。
  小狗一天天长大了,食量也随之渐增。每天与人盘中分羹,填不饱的肚皮有意见,再后来,实在是爱莫能助,只得断了它的供给,每每吃饭之际,总是打发它出去觅野食。这也真够难为它了,这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到哪里去觅食?终于有一天,它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回来,为此,他们伤心了好多天。人们常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这赚了那么多好名声的狗君子怎么会不辞而别呢?好一阵子,他俩想不通。
  饿走了狗,他们又买回了羊,两只白白净净的毛毛绒绒的乖乖顺顺的小绵羊。那羊是他们合伙凑了50元津贴费买来的。羊大不如狗名声好,也不如狗那样会讨人喜欢,但羊也有它的优点。狗是食肉类动物,这里不是它的生存之地,可对于羊来说,恰恰相反,这里有它们最佳的生存环境。这青山,这绿草,是它们永世不竭的天然粮仓,人可断炊而它们不会断粮。
  羊买回来了,一公一母,煞是可爱。他们很庄重地给它们起了名字,公的叫“太阳”,母的叫“月亮”。
  太阳、月亮,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一昼一夜,一阴一阳,多么完美无缺的创意思维!白天有“太阳”相随,晚上有“月亮”相伴,的确是驱走了他们身边的孤独,给他们带来一份聊以自慰的欢乐。
  那段时光,他们有诗人般的浪漫,游侠般的洒脱。清晨,他们巡逻执勤,“太阳”跟在身后,铜铃摇晨光。入夜,他们回营,“月亮”匍匐在他们在枕边,伴他们进入甜美的梦乡……
  “月亮”怀孕了,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随着“月亮”那隆起生命的希望在一天天增大,杨瑞宝和王建军那无法掩饰的激情也在一天天膨胀。新的生命就要诞生了,“太阳”和“月亮”的家族要扩大了,他们能不高兴吗?为了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月亮”成了他们的重点保护对象,他们不再带它上山,每天轮流到山上采集绿叶和青草精心饲养。
  希望一天天向他们走来,灾难也在一天天向他们逼近。“月亮”分娩那天,他俩高兴得手足无措。眼看着那个盼望已久的希望就要属于他们时,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月亮”难产,一命呜乎。
  难产夺去了“月亮”的生命。小王流泪了,令他伤感的是,他从此失去了那份欢乐,也从此多了一份孤独。
  “月亮”隶属于小王,班长征求小王的意见,他执意要将“月亮”埋葬。班长完全理解他那份心情,帮小王一起在营房门前为“月亮”起了一座新坟,小王巧借树桩为墓碑,在树桩上刻了4个大字:月亮之墓。
  埋葬“月亮”那天,小王用亲手采来的山花精心为“月亮”做了一个花圈,他独自一人在“月亮”墓前站了许久许久,口中呢呢喃喃。
  山上的冬季似乎来得格外早,“秋姑娘”刚刚转过身去,“白雪公主”又翩然而至。大雪封山,路断了,电断了,粮断了,所有能吃的只剩下一棵“茴子白”(北方人称元白菜)。班长取来刀,一劈两半,把大的一半给了小王,各自倒了半碗醋,就这样一棵“茴子白”生蘸老陈醋他们两人吃了整整3天。那老陈醋不愧是名醋,那味道真真是酸透了口,酸透了心。
  开山那天,班长一大早就下山,跑到山下30多公里的集镇买来米面,又奢侈地买回两盒午餐肉罐头。山高路滑,体力不支,50斤的米袋扛在肩上,简直像背了一座大山,说不清他在路上流了多少虚汗,摔了多少个跟头,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营地。那天他们提前过了个年。
  邮差送来一封信,是小王的家书,因为大雪封山,这封家书迟到了一个月。这不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信,信给小王带来一个家父病重住院的不幸消息。
  “班长,我想回趟家。”
  “你服役期不满,回家要报上级批准。”
  “班长,在这里你是最高领导,你批准了就行了,再说,咱这地方一年半载不来人,你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我回家。”
  “不行,这事儿我作不了主,必须公事公办。”班长极为认真地回答。
  “这家我是回定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给我背个处分,开除我回家,说实在的,这鬼地方我早就呆够了,巴不得早一天离开。”
  “私自离队,这是违犯军纪,作为班长,我要对你负责,不能不管!”一个坚决要走,一个坚持不让,两人先是唇齿相搏,接下来拳脚相加。没有人观战,也没有人拉架,说不清他们之间打了多少个回合,也说不清他们是谁最终败下阵来,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以两个人理智的回归而结束。
  班长的心里同样不好过,他兜里也装着一封同样催归的家书。信是未婚妻写来的:“瑞宝,你觉得这封信奇怪吗?肯定会问我为什么用剪刀从中间剪断了一半,我想其意不说自明,我真不忍心彻底割断我们之间的关系,留一半作主的权力给你,如果你不想继续这种关系,就把这页还连着一半的信纸完全撕断寄给我,请不要忘记,我只等你到年三十。”
  天哪!这“爱情的回执”该怎样寄回?属于自己的一半权力该怎样使用?身不由己啊!眼下老兵刚刚退伍,新兵还没有补入,对于部队来说,正是青黄不接的空档,自己是党员,是班长,今年春节是没指望回家过年了。用不着再作解释,这是最后的通牒。
  两个人的世界,同吃,同住,同忧,同乐,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连情书也毫不隐瞒地公开。自从两个人闹了那场别扭,他们把那个“同”字换了一个“个”字。一个星期了,他们之间没说一句话,各人干个人的工作,各人想个人的心事,一切都在默默中进行。这里成了一个由寂寞和孤独主宰的无声世界。
  寂寞能改变人的天性,孤独能净化人的心灵。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两个人都这样认为。在这样的特殊环境里,人最需要的是谅解和友谊。和好吧!两颗孤独的心灵在呼唤。
  “小王,饭做好了,起来吃吧。”班长率先做出友好的表示。小王没有回答,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沉寂,一阵可怕的沉寂!班长木然的站着,在无可奈何地等待。少许,床上传来小王低低地泣诉声。
  “班长……”
  “不,什么也不要说……”冰冻的感情在泪水中迅速融化、升温、沸腾,两人情不自禁地搂抱在一起,哭作一团。过去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未来的一切从这里开始。
  记忆这东西,有时会无端给人带来烦恼。就要过春节了,记忆的荧光屏里总是不间断地闪现那些阖家团圆、普天同庆的场面。今年的春节不能与家人同度了,可也不能“虚度”。两人一合计,商定拿出半个月的生活费过个年。
  他们下山,早早地置办了年货,买来了瓜子、水果和鸡鱼肉蛋少许,还特地买来一瓶老白干,部队规定是不许喝酒的,这瓶酒他们是买来招待客人的。
  大年三十那天,省电视厅和部队领导来这里慰问。平时不能不节约,待客不能不奢侈。这是他们的生活原则。听说领导们要来慰问,班长派小王下山,到中队搬兵,请来了中队长临时来队探亲的妻子到山上帮厨。他们搬出所有的年货,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兵宴”。他们的心意是尽到了,也许是领导们太忙,也许是其他的原因,总之他们没有“赏光”。
  领导们走了,前来帮忙的嫂子也谢绝挽留,他们都走了,留下两个士兵一番无法表达的真情。
  过……年……了!他们一起走出营房,爬到白虎岭的最高处,齐声向大山宣告。
  过……年……了!山那边远远地传来回声。
  “小王,把酒打开,就算是我带头违反一次纪律,今天我来站岗,你喝它个淋漓痛快。”
  小王不胜酒力,那天他醉了,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个好梦,他梦见“月亮”,那叮当叮当的铜铃声一直在他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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