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倚着大石头,她心里似乎格外平静。战友走远了,已经安全了。

   望着围着她的敌人,她心底涌起一股胜利者的嘲笑。“懦夫。”她吐出一句话。

   “抓活的!抓活的!”敌人靠近了。

   欠起身,她用力投出两颗手榴弹,硝烟中敌人喊叫着倒下了。

   枪声响起来,一梭子弹射来,身中两弹。她强忍着剧疼,靠在石头上,两眼怒视着敌人。

   鬼子发现,这是个女八路,于是冲了上来。鬼子狞笑着拉开这个负伤的中国女兵身上的被子。

   突然她从被子底下又掏出一颗手榴弹,大喊一声:“犯我中华者死!”一声巨响,伴随着鬼子倒地,烟尘再度弥漫开来。

   北风在吼,雪花飘舞着,漫天晶莹中,一个青春的英灵扶摇在群山旷谷之中。

   我来了,亲爱的,你在哪里?她在喊。

   群山默默,只有风在啸叫,似也伤心到了极致。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刚刚结婚一年多的丈夫,那个英气十足,对她温柔体贴的男人,几天前,已经死在了她的前头。

   大青山突围战,山东抗战史上著名的惨烈战斗,围困与搏杀中,倒下了无数的日后或许可以成长为中华栋梁的儿女。

   那个已经怀了孕的,和她未出生的孩子一起消失在手榴弹爆炸声里的女兵名叫辛锐,是鲁艺姊妹剧团团长。她的丈夫陈明,著名的理论家。曾经当过中共福建临时省委书记,到莫斯科列宁大学学习过,参加过长征,任过八路军115师政治部主任。牺牲时,他是山东省战时工作推行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

   那是1941年的冬天,日军纠集5万重兵,对115师和山东纵队所在的沂蒙山根据地进行扫荡。在双方力量对比十分悬殊的情况下,我抗日力量浴血奋战,9000多人成功突围,伤亡1000余人,500多人牺牲。仅抗大一分校连排级战斗骨干和学员,就牺牲近200多人。许多相爱至深的夫妻,在这场血与火的战斗中永别而去。

   正率分局和战工会机关转移的陈明,队伍突遭三面包围。敌人越来越多,火力越来越猛烈。突围中,陈明双腿负重伤,随行人员已牺牲,只剩下警卫员。他推开要背他走的警卫员说:“你赶快跑,多活一个是一个。”警卫员坚决不从。陈明严厉命令他:“这是战场,服从命令!你给我走!”跑开不远的警卫员眼看陈明在对敌人连开3枪后,剩下的最后1颗子弹,对准了自己的头颅……看到陈明牺牲的情景,警卫员流下了热泪。

   已怀孕5个月的辛锐率5大队的一个分队20多位女同志随部队转移。在大青山北的猫头山与日军遭遇,为掩护同志们撤退,她小腹中弹,两个膝盖骨受重伤,右膝盖骨全部被打掉。

   当晚,她被抬到山东纵队第二卫生所驻地——火红峪村,来到离村子不远的“鹁鸽棚”山洞隐蔽。躺在门板上的辛锐咬着牙,强忍着,不出一点声响。

   枪声密集起来,已经听到日本人的喊叫声。“抓活的!抓活的!”喊声越来越近。

   “放下我,快些放下。”辛锐喊着,声音有些嘶哑,向转移中抬着她的战友说。

   然而无论辛锐怎样喊,她们终也不肯放下。

   猛然,辛锐从担架上滚了下来。已经不能走路的她欠起身子,着急地挥了一下手:“快走,不然我们都完。”

   一颗子弹打在岩石上,发出刺耳的叫声,敌人更近了。战友把她放在稍微隐蔽的大石头下,给她盖上被子,留下了仅存的3颗手榴弹,含着泪撤退了。

   辛锐背靠着大石头坐在地上,战友走远了,她回过头来,望着小心翼翼逼近的敌人,轻蔑浮现在满是尘土的脸上,你们不是凶吗?怎么那么害怕一个女人?

   那一声巨响,撕裂了走得并不远的抬担架战友的心。第2天,当地老乡和医疗所同志一起,来到那个大石头旁,只见辛锐被炸得血肉模糊,大石头上留下了她的血迹,以及她躺着的姿势。

   许多年后,沂蒙山华东烈士陵园里,矗立着一座汉白玉的墓碑,墓碑上镶嵌着身着八路军军装的一对情侣的照片。两个人站在土房的门框前,拘促地头挨着头,亲昵且开心地笑着。丈夫戴着眼镜,手背着,厚道而腼腆,一介书生的模样;妻子两手放在腰间的皮带上,头部侧向丈夫肩膀,笑容灿烂而羞涩。

   那是他们来到世上最好年华的时节。然而,为了心中美好的追求,一对夫妻先后化作一缕英魂,飞向他们理想的天边……

   历史记下了这两个人牺牲时的年龄。丈夫陈明:39岁,妻子辛锐:23岁。因为牺牲,他们没有出生也没有名字的孩子:5个月。

  

   二、


   徜徉在大明湖边,细雨霏霏。雨幕中,湖中的荷花早已谢去,只留荷叶在水中漂浮,托着满天的阴云,托着浓密的雨丝,于微风里摇摇荡荡。荷上有虫儿在跳,一下,又一下……

   努力地在找寻80年前的景象,就在这垂柳之下,一个身着月白上衣青色裙子的少女,端坐湖边,用画笔描画着湖里的荷花。荷尚未绽开,展着尖角,婷婷立着。

   少女的身后,是她自己的家,一个花园,连同花园里的小楼。

   小楼的窗户开了,母亲在呼喊少女:“淑荷,吃饭了。”少女应了一声,收起了画板。少女是辛家的第3代,二小姐辛淑荷。

   小楼的主人叫辛铸九。辛家三世同堂都住在这里,傍着这个天下知名的大明湖,接受着大自然给予的恩赐。

   辛家在济南很有名。爷爷辛铸九教师出身,曾任过县和省的议员,是济南商会会长,“裕兴”、“仁丰”纱厂董事长。“五三惨案”时,他冒着危险为被日本人杀害的蔡公时等烈士收尸;震惊中外的临城大劫案,他临危受命参与处理;为坚守民族大义,他拒绝出任日伪省长;著名的“海源阁”藏书要流失日本,又是他联络社会名流捐资抢救……这位在当地有着极好名声的爱国绅士一生多彩而又传奇。

   辛铸九的儿子叫辛葭舟。早年毕业于北京朝阳大学法律系的他后来回到家乡,在山东建设厅及财政厅工作过。济南沦陷后,辛葭舟奉父亲之命带着五个子女逃离章丘。流亡数月,痛定思痛,他毅然致信中共山东省委决心参加抗日。为表达抗日诚意,辛葭舟把一麻袋钱币捐给了八路军。他买了一头骡子,驮着行李,带着子女,随军翻山越岭到达沂水县岸堤镇。此时,山东抗日军政干部学校第2期招生,辛氏姐妹进入干校学习。成了学校里有名的“大辛”、“小辛”一对“姊妹花”。

   辛葭舟也成为八路军后勤部门的成员,二儿子辛树明给首长当了秘书。

   辛锐出生的时候,荷花盛开,所以祖父为其取了“淑荷”为名。名如其人,她自幼文静敦厚,尤爱美术。受祖父熏陶,她小学时就能雕善画。见其这般,父亲辛葭舟聘了当时著名国画家黄固源做了女儿的家庭教师。

   辛锐16岁那年,长城抗战打响。国民党29军爱国将士奋勇杀敌,国人深受鼓舞。辛铸九为辛锐举办了个人美展,展出辛锐的绘画和木刻作品,并将义卖所得全部捐给了抗战将士和东北流亡同胞。那时开画展的很少,女的开画展的更少。此次美展,辛锐名声大噪,社会上都知道辛公馆出了一位才貌双全的女画家。

   在辛锐留存于世为数不多的的画作中,一幅工笔淡彩花鸟画格外惹眼,画上一只翎羽绚烂的凤凰栖息在枝叶扶疏的绿色树冠上,正转头回视,呼唤着同伴。此画作于民族危难日益深重的1936年。辛锐将心中的希冀挥洒而出,倾诉着一个普通中国人反抗侵略的决心和抱负。

   资本家大小姐,换上了不合形体的粗布军装,辛淑荷正式成为辛锐了,她扎上皮带,裹上绑腿,穿上草鞋,戴上军帽,变成了八路军女战士。她跑步、打靶、掷手榴弹,认真地做着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辛锐开始脱胎换骨,那个过去在洋房中静心作画的纤纤小姐不再有了,一种崭新的、从没有经历过的,充满激情且有些野性的生活开始了。

   在那支统一着装的队伍里,不仔细看,几乎辨不出谁是谁。然而,那些常年带兵的八路军首长们,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辛锐。她有着与众不同的特殊气质,这种气质即便是粗布军装也掩饰不住。

   在抗大分校里,辛锐和妹妹在一个院里住。因为分数两个队,姐妹俩很少有个别谈话的时间。辛颖好动,想姐姐时就跑去找辛锐。大辛则遵守纪律,告诫妹妹:“咱们现在是革命战士了,以后别‘二姐、二姐’地叫,没事也不要常来。”

   辛颖有时候故意憋着不去找姐姐,但过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又悄悄找辛锐。辛锐见了妹妹,责怪她:“怎么好几天不来?”“你不是说不让我来找你吗?”辛颖逗她。“小丫头!”姐姐埋怨道。

   姐姐问妹妹听了哪些课,谁讲的,记了多少笔记?辛颖故意说,这两天我老想找你说话,没心思记笔记。辛锐严肃了,告诉妹妹,不好好学习,就无法去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抗日。

   她取出自己的的笔记让妹妹看,本子上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娟秀。

   秋天里,沂蒙山的柿子红了。山东纵队指挥部设在了沂水王庄,父亲也来到在指挥部在供给部工作。这时,辛锐被分配到山东省妇联任秘书。父女见了面,格外得高兴。

   唱着激昂的歌曲,迈着轻快的步子,这个过往的大家闺秀,也可以登上简陋的土台子,面对着男女老小的乡亲,说着快板,唱着自编的歌曲。也可以将自己的漫画、标语刷在一个个村里的石墙上了。

   辛锐曾在中共山东分局党校学习,到大众日报社沂蒙工作团之前担任过山东省妇联秘书。无论在抗大分校学习,还是担任秘书、参加报社沂蒙工作团,她都积极努力着,充满着热情。发现部队作战、行军需要军用地图。擅长绘画的她找来旧地图,按敌我区域添添改改,一份新的很实用的地图有了,她复制好几份送给部队,受到首长表扬,说这真是雪中送炭哪。

   房东老大爷指着墙上她写得“打倒日本鬼,不当亡国奴”的大字标语。说:“大辛同志写的字像朵花,这一来我这墙上更好看了。”

   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创办机关报《大众日报》,报头和伟人像没法解决。曾经曾搞过木刻的辛锐接受了任务,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熬了几个通宵,想了又想,改了又改,终于有了自己中意的设计。当她把改好的报头和伟人像交给报社时,在场的人都大加佩服。

   鉴于她的优异表现,党组织接受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三、


   转眼到了1939年夏天,日寇开始了对我抗日根据地的第一次扫荡。

   为了行军作战,省委决定:把战工会、青委、妇联、大众日报社、战地服务团等单位合编成“沂蒙工作团”,由大众日报社社长匡亚明任大队长,分散做群众工作,组织群众反扫荡。

   形势越来越严峻,部队不得不化整为零。辛锐和小分队的战友们一起,在大小丘岭山岗之间,日夜和鬼子周旋着。

   麦黄时节,一天傍晚,小分队隐蔽在杏峪一带的山沟里。这时,从山口方向突然传来鬼子“三八式”步枪的射击声。领队命令大家立刻分散转移。

   这时青训班指导员于冠西一歪倒在地上,他得了伤寒,已两天吃不下干粮,浑身没有力气,只觉得全身冰冷,软瘫在一株柿子树旁。

   此时大多数同志已经撤向岭坡背后,山沟里鬼子的嚎叫阵阵传来,沟两边的泥土碎石被“歪把子”机枪扫射得溅了起来。

   辛锐扶起于冠西,“快走!”她急促地喊道。见他实在动不了,辛锐摸了摸他的前额,发现他的头滚烫滚烫。“你发高烧呢。”辛锐说。

   此时的辛锐已经顾不得想什么,急呼呼地蹲了下来,命令一般说:“快,快,把手搂住我的脖子”。她不顾一切地背起于冠西,朝远处的岭坡跑去。

   许多年后,已是《大众日报》副总编辑的于冠西回忆道:“我想让她放下我,但她似乎没听见,只是气喘吁吁地背着我,跌跌撞撞地跑。她平素温柔文静,举止娴雅,那时却像换了一个人。也不知她哪儿来的胆量和力气,竟然背着我一口气跑过呼啸着子弹的岭坡,喘息着把我放在一块大石头的背后。”

   在暗夜的掩护下,他们脱离危险。休息一会后,两人相互搀扶着,找到小分队。于冠西被扶到屋子里躺下后,没来得及说句道谢的话,于冠西便迷糊着昏睡过去。而辛锐也一屁股坐到炕上,怎样也起不来了。

   第二天,辛锐也被伤寒击倒了,高烧不起。被抬到荞麦山山腰的“团瓢”里养伤。在那里,辛锐的高烧始终退不下来,照看她的战友格外着急。

   得知消息的辛颖心急火燎地赶来,跑了3个村子,找了3家药铺凑齐一剂药。吃过药后的辛锐,感觉稍好一些,吃了一两口米汤。因担心妹妹会影响工作,便撵她离开。

   半个月后,大辛的病情不见好转,还得了痢疾。辛锐又急急赶来照顾姐姐。

   辛锐不让妹妹留这儿照顾她,又开始撵辛颖。妹妹发现,姐姐在病中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胜利,是工作,自己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辛颖临走前,辛锐让妹妹给自己洗洗头。在妹妹后来的回忆中记着:“她的头发极长,但很稀。我一洗,呀!竟一缕缕地往下掉。我心里难受极了。我从来不好掉眼泪,这时实在忍不住了,只得草草结束。”

   疾病击不垮这位八路军战士,很快地,待她身体稍稍好转,立刻又投入火热的生活之中。一段时间里,她创作颇丰,她画的《我送哥哥去当兵》得到了根据地军民的一致好评,画上,一位农村姑娘,羞昵地给报名参军的恋人戴着大红花,形象生动逼真,很好地配合了参军运动。

      在庆祝《大众日报》创刊的群众大会上,辛锐登台唱了自己创作的歌曲《歌唱抗日根据地》:

   根据地里新气象,

   男耕女织打东洋。

   ……

   顿时,一曲圆润流畅的女中音声调,飘荡在山间、溪旁,洋溢在老百姓的心里。当悠扬动听的歌声响起,人们立刻安静下来。歌声落下,立刻迎来一片掌声。

   因为歌唱得好,每逢集会和行军休息,战士们便鼓掌,欢迎辛锐唱歌,辛锐就大大方方地为大家演唱,越唱战士们的掌声越响,越想听她再来一首。

   年轻的她顾不上疲劳,每到一地,便教乡亲们唱歌、识字,帮乡亲们干活,与姐妹们拉家常。

   为了更好发动群众、宣传抗日,这个浑身充满着艺术细胞的姑娘像上紧了发条的表弦,紧张而充满着激情地工作着。她和团员们排演了《老太婆的觉悟》、《掩护》、《打花鼓》、《小把戏》等剧目。因为人手不够,她们不得不在一幕剧里一个人扮演两个角色。

  

   四、


   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美丽的汶河从沂蒙山腹地的夏蔚村流过,知了鸣叫着,夏日的山风里,村头的大树底下经常聚着很多的青年人。

   山东党校的学员在学习,1940年6月,党校迁移到这里,与党校一起的,还有青委、妇委、工委。作为骨干,辛锐也被抽调到党校学习。

   这是辛锐参军后入的第3所学校。之前,因为战争,虽然每所学校的学习时间都没超过半年,但辛锐觉得学到了不少东西,生活每天都是新鲜的,内心中非常充实,她很珍惜这每一次的学习机会,认真地对待每一堂课。

   政治理论课的教员是党校副校长,在辛锐眼中,这位校长个头不高,肤色较黑,戴着近视镜,显得学问很深,看起来让人有一种信任感。尽管他的南方口音重,听起来有点费劲儿,但他温和随意,很有耐心,讲起课来深入浅出。所以,学员们愿意听他的课。

   后来知道,这位教员叫陈明,福建人,是一位留过苏的老革命了。

   对陈明来说,他的这位学生早已在根据地出了名。文雅端庄,多才多艺。见了人就羞涩地低下头,说话那么体贴而轻柔,文雅而得体。可以将宣传标语写受看的颜体字,可以将自编的歌曲唱得那样动听,不知有多少单位争着想要她,不知有多少双火辣辣的目光在关注着她。

   先是欣赏到《大众日报》上辛锐设计的报头,然后,陈明在党校教室里见到了这位端庄美丽的名门才女。

   这天下课后,陈明叫住辛锐,笑眯眯地说:“你设计的报头和伟人像非常不错。我也喜欢绘画的。”

   “是吗?那太好了,以后还请校长多指教。”辛锐谦逊地说。

   被辛锐深深吸引的陈明婉转着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山东分局书记朱瑞,以及朱瑞的夫人陈若克。他是个口拙的人,提及辛锐时竟也语无伦次起来。朱瑞夫妇是明白人,况且,对这位红军时便被称为理论家的秘书长,朱瑞夫妇格外尊重。就这样,陈若克找到辛锐,她要把辛锐介绍给陈明。

   哪知磨蹭了很久,辛锐始终不吐口。能歌善舞、善良美丽的她,有着浪漫的理想色彩,觉得自己还年轻,应当多把精力用在工作上。许多年轻小伙子追求她,都被她婉言谢绝了。

   陈明觉得这很符合辛锐的性格,他就那样沉稳地、耐心地等待,每隔一两个月,都骑着骡子去看一次辛锐。每次见面,陈明总会小心地问:“会打扰你的工作吗?你会不会身体不舒服?如果你累了,我就回去。”

   陈明的温情终于让对爱情浪漫无比的辛锐回到现实中,她觉得这个南方男人真的很会体贴人,尽管他年龄大些,可他的博学、他的涵养却越来越吸引她!

   转眼又到了三八节,那天风和日丽,天气格外好。莒南县沙岭子村村头上打了台子,台上挂了幕布,幕布上“姊妹剧团”4个大字在春风里飘着,格外醒目。

   庆祝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暨姊妹剧团成立大会召开了。来参加大会的人很多,广场上坐得满满的。朱瑞书记亲临讲话,向剧团提出要求,团长辛锐精神焕发,代表全团接受锦旗并致谢意。

   举着锦旗,辛锐的内心在翻滚着。从此,咱们根据地也有了自己的剧团了。

   剧团集体演出了《三八妇女节之歌》:

   冰河在春天里解冻,万物在春天里复生,

   全世界被压迫的妇女,在“三八”喊出了自由的吼声。

   从此,我们永远打碎毁人的牢笼。

   ……

   洪亮的歌声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接着,剧团又演出了独幕话剧《一支枪》。

   演出结束后,朱瑞将陈明与辛锐喊在一起,让人给他们合一张影。当他们俩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一起时,台下响起了一阵掌声和起哄的叫声。辛颖也在那里使劲儿闹着,把姐姐往陈明身边推:“快照,快照吧!”在笑闹声里,陈明和辛锐留下了他们的结婚合影照,也是他们唯一的夫妻合影。

   没有举行婚礼,这次大会与这张合影见证了这一对新人的结合。志同道合的理想和御侮强国的目标,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结婚了。

   婚后,他俩在工作上互相支持,但因忙于抗战工作,很少生活在一起。每隔一两个星期,陈明牵着他的黑骡子,来接妻子一次。在战斗激烈或工作繁忙之际,他们的相会就像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机会更少了。

   辛锐有了身孕。陈明高兴地同她上山摘酸枣子吃,并安慰脸色微黄的妻子:“现在是战争年代,条件差,只好委屈您吃点酸枣子了。等到革命胜利,咱们回龙岩家乡,那里有桔子、枇杷,农家还腌有香喷喷的酸菜,味道可好哇!”

   可惜的是,陈明未来得及带妻子回家乡,尝尝龙岩风味特产,便先辛锐而去了。

   当了“姊妹剧团”团长的辛锐似乎更忙了,编剧、导演、演员,剧团需要什么,她就顶上去做什么。在经常编演小型曲艺、歌舞的同时,剧团也排演《血路》、《雷雨》这样的大型剧目。辛锐和指导员甄磊还根据当地“万仙会”等反动会道门装神弄鬼,危害群众的事实,编排了一个《万仙会》小剧,剧本生动有感染力,演出效果不错,教育了群众,揭发了会道门的反动本质。

   不久,姊妹剧团参加了8大剧团文艺汇演,获得第4名,受到中共山东分局的表扬。在汇演中,他们合唱了辛锐编排的《参加妇救会歌》:

   妇女们呀动员起来!

   站岗放哨,做鞋袜,

   读书识字要参加,

   要解放,要做堂堂的人,

   救国也是救自己呀嗨。

   这首歌受到根据地妇女们的欢迎,一时广为流传。

  

   五、


   一个月后,妹妹辛颖随军辗转回到鲁中山区。战士们发现,整个根据地的村庄,像火灾洗劫过后一般,黑墙瓦砾,断壁残垣,满目凄凉。

   已经赶了一天两夜的路,所有的人粒米未进。人饿得跟谁也不想说话,战友们躺着默默地等筹粮人回来。

   掌灯时分,部队领导告诉辛颖:“辛锐同志在这次扫荡中不幸牺牲了!”“轰”的一下,辛颖眼前一片模糊。

   天完全黑下来,筹来的给养是谷子,需马上推碾。

   辛颖和班长在一盏小油灯下默默地推着磨,一圈又一圈。灯影闪烁里,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她知道,从此她失去了自己的二姐,这个与她一起参加革命,一起彼此关心,有时还被她经常取笑开心的姐姐。

   许多与二姐有关的往事随着磨盘转动,都浮现眼前……

   小时候,和二姐睡在一起,上学的二姐在床上摆了纸和资料。辛颖怕睡着了给姐姐弄坏,用绳子一头捆住双脚,另一头拴在床头上。姐看见了,轻轻地替妹妹解开,抚摸着妹妹的脚腕,眼圈红红的。姐的眼会说话,心里想什么全都在眼里。

   来抗大分校后,姐知道妹妹饭量大,担心妹妹会吃不饱饿肚子,就省下半张煎饼,趁熄灯以后,悄悄地把妹妹从宿舍喊出来,把煎饼硬塞给妹妹。

   天冷了,学员早操后去河里洗脸要砸开薄冰。如果猛搓,就不会冻着手脸。每次在河里洗脸,姐姐都会冲妹妹喊:“使劲搓搓,搓红了不冷,搓呀!”后来有姐妹对辛颖说:“你二姐的冻疮破了,她自己脸没法搓。”

   妹妹才反应过来,姐姐脸上早已长了冻疮。

   抗大分校的操场上,休整日原本学员可以不跑操的。但大伙都自觉地跑。辛颖和姐姐也在队伍里。跑着跑着,辛颖发现姐姐脸色惨白,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用手按着腹部,辛颖跑过去帮姐姐背了背包,又跑了一圈,姐姐的脸色彻底白了,辛颖出了队伍,也把姐姐从队伍中拽了出来:“大辛生病了,需要休息!”辛颖报告说。

   坐在树底下的辛颖,肚子疼得直掉眼泪。就这样,姐姐还埋怨她,说自己能行,让别人笑话了。气得小辛朝她翻白眼。

   夏天炎热的中午里,姐妹俩提着水桶来到位于学校旁边的汶河。学校里没法洗澡,要洗澡,只能到河里。

   姐姐挖好一个沙坑,尽量把沙坑挖得深点。妹妹坐进去试了试,说:“姐,行了!”两人开始用水桶从河里舀水,再抬着装满水的水桶倒进沙坑里,等水坑里的水快满时,姐姐开始把两人的外衣在河里洗干净,晾到高粱地里。然后,两人用准备好的一领席子围住沙坑,姐姐便钻进去先洗,妹妹帮她望风。

   自参加了队伍,洗澡就成了奢侈。妹妹觉得无所谓,而姐姐不行,她不能够忍受整天浑身的汗味和灰垢,从小她便养成了爱干净的习惯,即便是战时恶劣的环境里,也不能改变她这个习惯。

   再也不能与姐姐一起玩,一起洗澡,一起开玩笑了。为什么牺牲的不是自己呢?辛颖在想。为什么前些日子还活蹦乱跳的姐姐,还有姐夫,就这么去了呢?

   那一刻,这个年轻的八路军女兵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坚强了许多。潜意识里,她的内心在呼喊:活下去,为了姐姐、姐夫,为了大青山死去的战友,报仇!报仇!

  

   六、


   我在问路,问一个老人,去烈士陵园的路。

   老人反问,你要去哪个烈士陵园,这里,沂蒙山,有65个陵园。

   我震惊了。65,于数字而言,它并不多。但是对于安葬着烈士的陵园来说,这个数字,恐怕在全国都少见。沂蒙山,曾经,您的热土沁透着多少志士的鲜血?

   终于,找到了,那个红墙绿树,那个华东烈士陵园。据说它是临沂最大的烈士陵园。

   走在鹅卵石铺砌的幽静的小路上,你能感觉到,红色院墙内外仿佛两个世界,墙外车流滚滚,墙内安静适淡。

   恍惚间,似乎进入了那个家国存亡、烽火连天的年代。眼前晃动着的,分明是一幅幅为国赴难的战火图,分明是一群群怒目炯张不屈不挠的斗士。

   粟裕、罗炳辉静静地望着前方,还有王丽水、常恩多、丁秋生,以及石碑上刻着的6万个冰冷的名字。

   德国共产党员、记者汉斯·希伯,手持钢笔和采访本,若有所思立在那里,这位高个子的外国人,也是在大青山的那次突围中,战死在日本人的枪炮之下。

   终于找到了那个墓,陈明辛锐合葬在此,墓为六面塔造型,正如这一对夫妇的气质,端庄文雅,质朴无华。

   有鸟儿在叫,白云在飘。松涛阵阵中,仿佛有那激昂的曲子在哼唱,一遍又一遍。伴着曲调的,是那往去了但永远不会忘记的画面:那沂河之上砸开冰面洗衣服的女学员;那在屋墙上书写大字标语的女队员;那于舞台上唱着自创歌曲的女剧团团长;那个倚在石头上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的女烈士……

   人其实很脆弱,生命其实很短。在这很短的存活里,不同的追求便造就了不同的生命意义。于当下的时髦的活法而言,自然,物化的生活许多人都会首选,前辈们浴血搏来的和平安宁,不需要而今的人们再去用生命拼杀。

   然而,这种生活的意念长此下去,却很危险。君不见清之八旗子弟,民国之四大家族。昏昏然失了大好河山。

   试想真的有一日,曾经的甲午那厮、卢沟那厮真的再来,诺大华夏北洋水师的噩梦、东北沦陷的耻辱是否还会重现?到那时,有多少富豪会像辛家那般舍了钱财,奔赴抗敌一线?有多少阔少能与辛锐姐妹一般,脱下旗袍洋装,拿起刀枪,冲杀于炮火之中?甚或,高喊着“犯我中华者死”,慷慨赴难。

   我不知道,我不敢判断那个结果。

   视金钱如宝贝,将英雄当儿戏。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甚至善恶不分。这样一些氛围,这样一些鸹噪。大敌来时,请问,我们用什么来凝聚人心,用什么来御敌?

   于是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假洋鬼子,想起了老栓。周身不寒而栗。真的有那么一天,汉奸会有多少?蘸着同胞鲜血吃着馒头的老栓们又会有多少?我不知道。

   惋惜陈明,从遥远的南方来到沂蒙山,将自己的才华、生命滞留他乡。惋惜辛锐,原本可以出国去任何地方的,原本可以当一个大画家音乐家的,却也将青春的血随着那声爆炸抛洒于偏远的青山之间。

   人都会死,您为何选择如此死法?到底是为了谁?我试着问那天上飘着的魂灵。万籁俱寂,没有答案。

   下雨了,荷叶摇着,挺起腰肢,努力支撑着斜着的雨丝。荷花枯了,敛了姿容,却留了许久的芳香,于莲里,于藕中,于整个湖、整个城,乃至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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