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巴丹吉林沙漠时候,每一次来到北京,我都想去一个地方。那里距离北京咫尺之遥。可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去。她在短信里说,你来北京可以、一定、最好到廊坊来玩!我说好的,要去看看老师。她说嗯。这样几次之后,每次到京都,我都会想起一个地方和一个人的名字。甚至猜想她的现实模样,以及与她相见的种种情景。有一年,我到河间出差,途径廊坊的时候,想打电话给她,更想下车。可想了想,还是没去。

  那是一个我慕名已久的优秀作家,准确说,是一位散文家和书法家。我至今还很清楚记得,我不到二十岁时候,在一家杂志上看到她的名字、文章和一张照片。她站在一面黑色山坡上,右手牵着一个孩子。神情忧郁,甚至有一种肃寂和哀伤。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记住了这个人。很多年后,和她交往的起因,好像是在网上,也或许是短信。具体情境忘记了。但丝毫不频繁。每到节日,都要问候一下。

  我依稀记得,她身体不好。这好像是我对她的一个隐约的符号,每一想起,就有一种惋惜和担忧。每次短信一通,我都会说,你要保重身体。说到这里,她就很果决地回信告诉我说她没事,身体好得很!久而久之,我也觉得她说的是真的。有一段时间,我老去看她的博客,还留言、作评论。看到她的头像,一个笑着的女人,皓齿明眸 ,两腮似乎还有酒窝。那神情和表情,阳光、通透、无所畏惧,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梦想以及生命的滋味。从此,我对她的印象就固定了下来,内心里觉得,她是一个强大而明媚的人,一个对世界和文学有着自我感觉和认知的写作者。

  好像是前几年,一个春天的日子,我和她就文学的轻与重发生争论,但没有电话,只是短信你来我往,热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她还是坚持她的,我还是坚持我的。不过,她又短信说,献平,不急,时间会告诉你,我是正确的。我笑笑,也觉得,她这样的说法其实和我的说法并不矛盾。现在,她的那些主张和观点,正在得到验证,而我,也还是坚持轻与重的结合,乃至快与慢的互补。

  几年前的某一时段,我仍旧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一个上午或者傍晚,她先短信我,问我有无时间,我说没事的,我打去。短信刚发出,她的电话就来了。说到一件当时在网上各路人马齐上,各种看法和观点乱七八糟的公共诗歌事件。按照我的观察,当事人该是自我炒作的嫌疑更大。她却告诉我,不是那样的。她亲眼看到当事人在某种场合情绪的陡转直下。她说,你若是可以为当事人说句话,也是很好的。我当即答应。尽管我仍旧存疑,但她说的话,我必须要听。

  这似乎就是一个人所蕴藏和释放出的力量或者说气场。不是世俗的,而是一种精神向度;不是态度的,而是一种信任。随后,我写了一篇关于那个诗歌公共事件的文章,投给了上海文学报,很快就刊发出来。在那篇文章当中,我提出了一个注定不会被当下诗人们接受的观点,即:诗人和作家,其实就是在阅读与写作的时候,他们才是诗人作家,而在现实当中,与这世上任何人没有区别。我的意思是,人总是有自己的一个世俗身份,大多数时间,我们是世俗的一员。至于创造与通神的那一部分,只有在创作和鉴赏的时候,才会名副其实。

  直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不管他人同意与否。几年时间,和她的来往总是不咸不淡的,真的淡如水,偶尔会发短信问候她。她总是说很好。有几次,她说她到北京某处看画展。有一个秋天,我在网上看到河北作协举办她的书法展。也惊异。几天后对她说,想要她的书法。她说好。几天后我就收到了她的书法作品。一直没舍得装裱,放在我私人上锁的抽屉里。直到2010年,我从西北调到成都,事后好像对她说了,也好像没说。想起来的时候,就去她博客看看。

  她还是那样子,神情阳光得风雨不透、人生永恒。我还看到,她也写诗了。而且写得异常好。她那些作品,比我们当下最优秀的诗人诗作一点不差,反而有一种更超拔和自由的品质,以及灵魂的丰厚度在内。我同样感到惊异。2012年,我还在广东的《随笔》杂志上看到她的文章。心想,她还在写作,她的状态肯定很好。也就是这一年,她给我发了一个短信,其中的关键词是:他、二十年、骗,一定会,她还再很美好的……。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思忖良久,觉得不应当安慰,而是要鼓励。因为,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通透而富有个人能量的人,一个有着自觉要求与内心光亮的人。她一定会处理好个人的事情,对于人生以及人生的必需品,生命道路上的星空与蓝天,所有美好与荣耀,世俗与灵魂那些东西,她是当仁不让且胸有成竹的。

  此去经月,我和她,她和我,一个在京畿之地,一个在偏远西南。大多数时间,我在忙自己的事情;对于她,很多时候一个念想。每一想起来,一个典型化的思维定式是她一定很好。况且,身边还有赵丽华、雪小禅等很好的姐妹。再者,她那么乐观,对这个世界充满信心和力量,一切都不足为虑。人就是这样相忘于江湖,挂存于内心的。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总是隔空对话显得高雅而富有精神意味,而缺乏世俗的交往,则可能会忽视很多的真实的处境甚至苦难。

  2013年9月,当我再次来到北京朝阳区某处,就想到她和她的廊坊。那一座我曾经路过,并且因为有她在而觉得熟稔和亲切的城市。我还在想,这一次,要不要去廊坊呢?尽管是一闪念,但却无比的真实。可我没有想到,9月14日,偶然用电脑登录微博,却看到赵丽华的一个帖子,说她走了。我当场呆住。我也才知道,她罹患骨癌已经二十年,五年前又患肺癌。病痛使得她那么痛苦。对此,我一概不知。她从来都对我说,她没事,很好很好的。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曾谋面的师友。这个结果让我悲哀莫名。也觉得,师友之间或者人和人之间,能够在这世上相遇,是最美的事情。不管对方如何,好和不好,幸和不幸,美和不美,都弥足珍贵。多年来,我一直想去廊坊看看她,但一直没能成行。我只知道她很好,却不知道她的阳光与好背后,是巨大的病痛和伤悲。不知道一个成名已久的作家竟然有着如此撼人心扉的人生遭际。我记得她每一点的好,而且仅仅局限于她和我,不涉其他。也只是记得,一个好心人,一个富有主见和独特颖悟力创造力的女人,她是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对待自己,对待这个世界以及一个与她素未谋面的人的。

  我打问河北的朋友又得知,她似乎有遗嘱,可能不搞活动,不留骨灰。看到短信的那一刻,我猛然心疼了一下。也想到,这是怎样的一个果决之人,也或许是伤透了心的。再或者,她可能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也不想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如果这个遗嘱是真的,我觉得,这个人,会成为所有读过她文字,收藏她书法,与她有过交往的人心中一种深切的遗憾,同时还有不安、悲痛与更多的对人世和人的种种看法。

  她还为我写过一篇文章,名叫《一声狼嚎————致“久居沙漠吹尽狂沙成狼!”的杨献平》。其中有一段写得特别好,她说:“在这儿,就是在这儿!需要停下来,摄影机还是唱片机?是否你周围所有的东西都从来没有停下来过?也许是这样的,我想。可此时此刻,我只希望我自己的情感停在这儿——停在这冒着甜腥气的菜园里,或溪流中、或蒲草丛上——接下来,铁轨伸了过来,火车奔驰着——于是,他跟在小村庄的时候,有了根本的区别。这个男人象征了见识、经验、进化,及人类从野蛮到文明的过度。可是在城市,我住得太久了,久得对什么都做不出反应,做不到像影片里年轻男人那样不断做出的反应。我看着那个男人,忽觉得生活从背后钻了出来,带着一脸的羞涩与霞光。”

  然而,她写的只是对一部影片的感受。那部影片的名字,她文中没有提及。她在这篇文字当中一切表达,我至今无从查起。当她从人群中离开,就预示着,我再发给那个手机号码的短信她再也看不到了,而那个号码,再几年后,还会有人使用。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凄凉的事情?而在此刻,我能说的,除了以上,就只能深切地说:张立勤老师,立勤大姐,请走好,请安息,请上帝给予每一个灵魂以福地,给每一个善良而有创造力的人以再生的速度和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