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我从川西一所医士学校毕业,分配到凉山民族地区工作,成为一位人民的医生。

刚参加工作那阵,因对民族地区生活、习俗和安全方面的疑虑,母亲整日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后来,多次收到我报平安的书信,母亲才放下心来。可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离家一千多里地啊,儿子的工作、生活,始终挂在母亲心上。

因家庭出身不好,母亲一再叮嘱我要夹着尾巴做人,对人谦和,对工作尽心,行医时,不论男女老幼和贫富贵贱,都得一视同仁。一年回家,听说医院收礼成风,母亲问我收过病人的礼吗?我说收过,是病愈后病家感谢的,母亲立马说感谢也不能收,治病是医生的责任,如果治好一个收一个,要收多少呢?人家患病花了钱,身心物质都受到损失还要掏钱送礼,实在是不得己而为之,我们安得下心?

医者的母亲,更懂得医者仁心。

那时,就医难的故乡,每次回家,都有乡里人提着鸡蛋、茶叶等家乡特产上门求我看病,但看完病,母亲无论如何都得把礼品一一退还人家。一次,一个病人悄悄把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一个看不见的角落,病人走后,母亲发现了,包里还放着50块钱,母亲拿起小包就往外跑,足足一里多路追上那个病人,又是拉扯,又是磨嘴皮子,对方才同意把钱收下。

清贫的年代,请医出诊是常有的事,一年,正逢母亲来单位看我,一个风雨黄昏,我前脚刚回家,后面就来了一个请出诊的人,因忙了一整天实在太疲惫,我有些犹豫,母亲一旁不停催促,去吧,病情不急人家会上门吗?到病家一看,果然是一个生命垂危,昏迷不醒的老人,我立刻要求病家把病人送往医院抢救,但病家说要送医院就不上门求你了,你是这里的“名医”,只想让你看看希望不大就没必要送医院,因为老人清酲时立下遗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死在外面成一个孤魂野鬼。

回到家里,我把出诊的情况向母亲一讲,母亲欣慰地说,这就对了儿子,病人虽然没有吃你一片药,但你解决了人家生死归宿的大问题啊,说得我心里暖暖的。

多少年来,我能坚守“救死扶伤”的道德底线受赞一方,很大程度应归因于我有一个善良的母亲,是她从小耳濡目染的影响和身体立行的教育。

母亲出身一个耕读世家,从小家风传承,勤俭治家,礼义待人,有一颗悲天悯人、乐善好施的心。听乡间长辈说,她上门要账还带上礼品,结果账没收到,礼品搭上了,人家笑话这不是向人家送礼吗?但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宁肯自己吃亏,也不愿亏欠别人。

受十年文革影响和性格方面原因,而立之年的我依然单身,母亲十分着急,一次次写信催促,最后下死命令规定时限,如果到时不把儿媳带回家来,就莫想进这个家门。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始终没给母亲一个明确的答复。

一个深秋的日子,我突然接到家里发来电报,说母亲病了,要我速回。那时,正值计划生育高潮时期,医院每天要接纳20多台绝育手术,人少事多工作很忙,但想到母亲的病一定因为儿子,我不得不离岗踏上回乡的路。

当我心急火燎赶到家时,才知道受骗了,母亲根本没病,她托人找了一个乡间女子,要我们见面把婚事定下来,我一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就为这呀妈,儿子工作这么忙,千里迢迢跑回家来值吗?为什么先斩后奏也不通声气,儿子真是找不到媳妇的人?可凭我怎么发气,怎么不愿意,母亲焦灼的眼神望着我,满眼泪光,始终没发一句狠话。

事后,弟弟道出母亲的苦心,母亲並非执意要干预我的婚事,而是为儿子行医的风险担心。

那时家乡医院发生一起医患纠纷,说医生在为一个女病人检查身体时,女病人突然大喊大叫,骂医生耍流氓,在她乳房上乱摸乱捏,在社会上引起不小轰动,尽管医院出面说明这是医生诊断乳房疾病时的必要操作,但字不识几个的乡民如何理解,口口相传,成为街头巷尾令人不齿的笑柄。

也是啊,男女关系面前谁说得清呢,谁不忌惮人言是非?母亲为医者的儿子胆战心惊!

80年代的一个春节,当我结了婚带上妻子女儿回到故乡时,母亲多么激动和兴奋!听弟媳说得到消息,母亲即忙里忙外,为我们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准备吃的。回家那天,她望过妻子,又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泪水悄悄滴落下来……日夜的企盼望啊,终于实现了。

夜晚的火膛边,母亲讲起贫穷的年代,她如何养育我们弟兄姊妹,讲没有油灯的夜晚,我们用火把照明读书:讲11岁的我背着行李干粮,走60多里山路到县城上中学:讲交不起学费面临退学危险,我连夜摸黑到深山里借钱……妻子深深感动了,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放心,我们会把战胜苦难的精神一代代传下去。

在遥远、落后的异乡几十年,我没让母亲失望,在条件不具的山区医院救死扶伤,拼搏创新,开展许多手术项目,解决乡民看病难的问题,受到当地群众赞誉和政府奖励,给母亲一个又一个惊喜。但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由于时代变迁与道路坎坷,儿子也带给母亲太多挂欠与忧心,母亲从不气馁,一直站在背后鼓励我,支持我,几十封穿越时空、沾满故乡泥土味的书信,浸透母亲悲欣交集的眼泪,成为儿子几十年永不言弃、永远上进的力量!

岁月匆匆,当我按国家“下山”政策调回川西平原时,母亲已经年逾古稀,但她没有停止一生辛劳的脚步,她养育了4个儿女,带大5个世孙,接着又在乡间小镇上摆一个小摊,自食其力。

那是一个晴朗的盛夏,在调入单位报到后,我就匆匆往家赶。午后的烈日下,我笫一眼看见母亲时,她站在人流熙熙攮攘的街边守着一个针头麻线的小摊,汗水一颗一颗地从她花白的鬓间沁出来……我叫了一声妈,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晚上,我要给母亲下跪磕头,表达几十年不孝的愧疚,母亲却先开了口,你一人在外忙工作,忙事业,还要拖累两个儿女,妈一点忙也帮不上,是妈亏待了你啊!其实,没有母亲从小的教育和苦难的磨砺,我如何懂得人生与坚强,如何走得到今天。

祖辈的老屋在街后一座古廟旁,两个弟弟长大后,嫌老屋背井离街出入不便,又无经济价值,经济一好转,就在乡间大路旁盖起新房,各自搬了出去。母亲却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老屋,说老屋住惯了,离了心里不踏实,睡不着觉,趁此机会,我要母亲随我去,到城里颐养天年,母亲更不愿意,说人老了,总要叶落归根,你们弟兄好,孙子一个个长大成人,我就心满意足,没有牵挂了。

就这样,在古廟旁的老屋里,直至2007年,母亲89岁高龄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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