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周到和讲究,我身边有两个人不得不提,一个是小姨,一个是外婆。小姨的周到是高中我回咸阳念书那两年感受到的,而外婆的讲究是我打小就向往且佩服的。 

以往只要外婆来咸阳,家里的每个地方,各种东西,不只是码放整齐,还会洗得干净发亮,有时我都不好意思去用,更别说弄乱了,就怕破坏了那份美感。 

在外婆那里,吃饭,一家人,要一起!盛饭,要干净,就是锅里盛不出一丁点儿饭粒的那种。做饭,要尽可能不浪费粮食,譬如和面后,面盆是那种不用洗的干净…… 

吃饭等人,打我记事起,外婆好像一直是这样做的。每次我们让她先吃,她都说“一家人一起吃么,我一个人吃像个撒?”她说,以前吃饭都要等,家里的男人不上桌吃饭,女人是不能先吃的。现在虽然不讲究这个了,但也要等大家一起吃。 

生活里,外婆在这方面的很多做法我并不认同,可生活深刻在她世界的烙印,让这个中国传统的女人有了属于自己或是那一代人固有的坚守,从思想到行动…… 

有一次吃早饭,我最后一个盛饭,我盛完饭后,外婆从锅里还盛出了小半碗米汤,说是不能浪费,留着中午喝。那一刻,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直到后来才琢磨出,那时的羞臊和触动是彻骨。自那以后,但凡我最后一个盛饭,珍视粮食是不能忽视的事情。可没真正经历过饥饿,没有走过艰难岁月的人,对粮食的珍视是不会有太过深刻认知的,即便意识到要珍视粮食,也绝不会做到如外婆那般粒粒珍视,所以,总觉着自己做的还不够。 

前不久,听父亲讲多年前他去外婆家帮忙收麦子脱粒的经历后,外婆除却生活里体贴之外的讲究更让我敬佩。 

1991年,父亲作为新女婿去淳化帮外婆家收麦子。那时,麦子脱粒按小时收钱,在那个年代,脱麦是一个家庭不小的开支。将麦子塞进脱粒机,脱粒机转起来就不能停,一旦卡顿,修理脱粒机的时间也收钱,而修理一次脱粒机差不多得半个小时,所以往脱粒机里塞麦子的技术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在给外婆家脱麦的那三个半小时里,因为父亲塞麦子技术过关,脱麦很顺利就完成了,高强度的作业让父亲这个25岁的小伙子瘫坐在了麦场里。 

那时脱麦是全村人的事儿,在自家三个半小时的紧张作业后,外婆这个不到一米五的瘦小女人,又不停点儿地去帮邻居搬麦捆子。 

外婆去帮忙的那家人在塞麦子上显然不得其法,脱了三捆麦子全部卡在了机子里,而每次修机子就得半个小时,这一修就是几十块钱。看着邻家脱麦不顺,修机子费时间也费钱,外婆急了,想让父亲帮邻家塞麦子。 

当时外婆也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了两个苹果和饮料给父亲吃,父亲边吃外婆边说:“你去帮忙填机子…多为他人着想别人是会记你好的……宁可挣死牛也别打住车……”最终说服父亲一起帮邻家脱麦,邻家脱完麦子,外婆才收工休息。 

外婆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在意与人相处时,人与人之间心里的平衡,有时甚至宁可让自己吃亏也要让别人感到舒服。与人相处,她有她的讲究。 

记得有一年外婆来咸阳,爱梅姨的爸妈要来我家看她。听到这一消息,本就穿着整齐的外婆转身回了房间,穿袜子、把拖鞋换成小布鞋、照镜子整理头发、收拾本就干净的茶几、洗水果,然后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客人。等人的过程中,还督促我回房换鞋、换衣服…… 

三个人中有两个人有些许“耳背”,但即便这样,他们也相谈甚欢,我在旁边添茶倒水。那天他们说到了那些年一起走过的岁月,说着这些年没一起的这段路,说着记挂着的人和事。 

那些年的心酸,那些刻在他们记忆里的过往,在时间的洗涤里,变成了一段段可言说的故事。光阴荏苒,那些年一起走过艰难岁月的人,如今都已白发,还有些许“耳背”,年迈已来,但能坐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时候,因为彼此还都在。 

从吃穿用度到与人相处,外婆有自己的讲究。这份讲究她践行了80多年,直至生命的最后。 

2019年6月,外婆住院了。那段时间妈妈一直在医院陪着,我们也经常往医院跑。一天,我拿着干净的秋衣秋裤,给外婆换洗,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她还惦记着换下来的衣服要赶快洗干净,操心着在医院怎么洗的问题。 

那时候外婆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因为不能大量喝水,医生让用棉签沾水抹在嘴唇上。我很小心不让水多余到流下来,但外婆还是手里拿着纸,感觉嘴唇上的水有一丁点要流下来的迹象,她就要将水擦干。这个讲究了一辈子的人,即便病魔缠身,疼到无法忍受,也要干干净净,她有她的讲究。 

讲究是会“感染”的,是不会有脾气的那种。有一年外婆来咸阳长住,我前一晚熬夜的手稿摆满了书桌,桌上还放着水杯、零食等东西。第二天懒得收拾,就在那张杂乱的书桌上打开电脑准备录入电子版。外婆站在我身旁,唠叨着我收拾整齐,直至看着我收拾利落,她才转身去客厅看电视。 

我脾气并不好,有时一点就着,而外婆是唯一一个唠叨我,我完全没脾气的人。总之没脾气就对了,具体原因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也许是打心眼里,外婆对生活的这份讲究,我是向往的,在她的唠叨里我可以稍微往讲究的生活贴近那么一点点,靠近向往,是不会有脾气的。 

外婆是一个万分自律,万分细密的人。她记得家里每一个孩子的重要时刻,记挂着每一个孩子。她一辈子没得罪过什么人,能关照的人也尽可能去关照。就上次来咸阳,病重的她还记挂着我“处对象”的事儿。 

外婆病重那段时间,只要时间允许,我们就回淳化,邻里、亲戚也常去看望她,常年因为工作不能回家的孩子们也调开时间往家赶。表姐从坡下一口气跑到外婆家,太多人半夜开车回淳化……生命的最后时刻,妈妈、姨妈们、舅舅还有姨夫们都在外婆身旁,陪她走过那最安静的几个小时。 

2019年11月19日凌晨,妈妈说:“我再也没有妈妈了……”那天,外婆走了。前些天还戴着我的眼镜说笑,前一晚还在镜头前对我笑的人,转眼间就没了。这一次,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别离,那是不可逆转,没有重逢的“再见”。 

今天,农历二月初九,微雨,也是外婆的生日。从未想过,去年外婆生日那天留下的照片,会是我们照的最后一张全家福。照相前,外婆找出帽子戴上,捋顺本来就很平整的衣服,坐在中间,我们围着她,小侄女在我的怀里,父亲照相,就在外婆家的院子里…… 

以往每年过年去外婆家,头门进去左转,掀门帘、进房子,上炕……每年去之前,炕都是提前烧好的,或者早早就打开了电热毯。从今年开始,那烧得烙屁股的炕,或是早已温好的床,在这寒冬里都不会再有了。 

我们总说来日方长,可到底有多少“来日”能让我们的心意有足够的时间去填充遗憾,让我们有机会再碰触到当初不全捡拾珍藏的温热,有机会去回答、兑现本应早早成为现实的承诺,哪怕一次也好。 

出殡前最后一晚,我们在灵堂前做着一次次的别离,迎着各方前来吊唁的亲朋,一次次回礼,一次次奠酒。出殡当天,清晨的淳化还浸在未曾消散的寒气里,我们在灵堂跪拜、奠酒,和外婆做着最后的别离。舅舅在家门前摔碎瓦罐,然后起灵…… 

外婆这一生,她的理解、宽慰、包容,她的利落、干净、果敢,她的细腻、温润、沉静……暖暖八十余载,这属于我们的人间烟火,在起灵那一刻开启了另一个轮回,而那里没有我们。 

这个讲究了一辈子,节约了一辈子,干净利落了一辈子的人,走了。以往都是您帮我们打点好一切,这一次换我们为您安排妥当,收拾爽利,在那个适合远行的日子里,送送您。希望我们笨手笨脚收拾的行囊,您能瞧得上,也诚愿天堂没有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