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我而去快四年了,疫情当下,母亲安眠的常州市烈士陵园关闭了,多么想去到母亲的灵前跟她老人家聊聊天啊……母亲遗像前点燃一炷香,摆上新近发表在《检察日报》我的“女检察官手记”,18年前的情景跃然眼前:

  灯下,母亲带着黑框老花镜,手握那枝用了一辈子的幸福牌钢笔,认真阅读修改我的第一篇“女检察官手记”《罪犯的妻子》,稿纸上处处留下红笔修改的痕迹,标点、分段、错别字、眉批,好句子划上波浪线或双圈……就像小时候为我修改作文一样。2003年6月7日,这篇手记在《常州日报》副刊发表,之后在该报开设《女检察官手记》专栏,后相继在《江苏法制报》《民主与法制》杂志开设同名专栏,发表写作手记整整18个年头了。母亲始终是我的第一忠实读者。

  我从一名初中生,一名小工人,成长为一名高级检察官,一名富有社会责任感的专栏作家,蕴含了母亲的全部心血和智慧,母亲,是女儿生命里永不熄灭的那盏灯!

  小时候怕写作文,母亲想方设法调动我的灵感,为我订阅《少年报》和《儿童时代》杂志,规定我每晚准时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喇叭》节目,带我到城里看儿童电影和各种展览,这些在文革前的小镇上是很奢侈的享受喽。小小脑袋瓜装进了很多课堂上没有的知识,写作文就不愁了,每篇作文都会被老师当成范文在课堂朗读,激发了我的作文兴趣。文革时我上小学三年级,停课闹革命,母亲就把我交给了她任教的中学图书室管理员。高高的书架间,我踮着脚尖寻觅着熟悉或陌生的书名,如饥似渴地咀嚼着《福尔摩斯侦探记》、《八十天环游地球》,囫囵吞枣地咽着《家》《春》《秋》,似懂非懂地浏览着《红楼梦》、《红与黑》,在知识的海洋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

       (右图:作者与父母)图片12.jpg

因文革我只读了两年初中,15岁就当了工人。全国恢复高考,母亲把高中三年文科教材搬回家,上了一辈子语文课的母亲第一次单独为女儿上课,永生难忘的一课,讲的是荀子的《劝学篇》,母亲一口气讲了整整一个小时相当于两个课时,我第一次由衷地敬佩起母亲来。母亲督促下我考取了中央电大汉语言文学专业。第一学期考试我刚分娩不满两月,天很冷,雪很大,母亲用新棉花给我做了件碎花贴身小棉袄,还扣了顶雷锋款棉军帽在我头上,一搂我的肩:宝宝有我呢,妈相信你一定能考好!小棉袄保存至今,大伏天拿出来晾晒,还是那么柔软,有着妈妈的余温,贴在胸前抚摸良久……

1985年7月我大学毕业,经全国检察机关招干考试,踏进了基层检察院,母亲笑了:你戴上大盖帽就像我当年参军的模样,这工作吃的是良心饭,记住,做一名正直的检察官。之后数年间在母亲全力帮衬下我完成法律本科学业。

刚在《常州日报》开设“女检察官手记”专栏的时候,母亲总是对我的文章“鸡蛋里挑骨头”:这句式太长了,读起来晦涩,那个标点错了,这段意思表达可以精炼一些……数年后,母亲开始表扬我了:萍儿,今天这篇手记写得真不错,很有思想,结构语言进步很多,妈这是真心话啊,不是恭维你哦,街坊邻里都喜欢看你的手记呢,有警示有启发,写吧,别停下啊!

耄耋母亲看书读报坚持做笔记,时不时塞张纸片给我,有古典名句,健康口诀,为人原则等,一次母亲又塞张纸片给我,打开一看,仅四个字:名缰利锁(名利束缚人就像缰绳和锁链一样)。老人家孩童般冲我撇嘴坏笑,十多年写作《女检察官手记》获得诸多奖项,获准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荣获江苏省首届十大法治人物,最高检察院授予个人一等功,最高人民检察院曹建明检察长视察了“纪萍工作室”,母亲是希望我别把这些太当回事,母亲真是淡泊豁达的智者啊!

母亲自幼聪慧伶俐,初中时就在报刊发表散文,毕业于南京鼓楼中华女中,1948年考入国立社会教育学院新闻学系(现苏州大学)。苏州解放前夕,大二的母亲与120位同学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28军团,从苏州步行2000进军福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家闺秀,日行百里,夜宿坟岗,脚底满是水泡不吭一声,穿越险峻仙霞岭,走出闽北瘴气无人区,投身漳厦战役,是一代知识分子救国救民的担当支撑着她。母亲先后担任28军政治部报社资料员,28军司令部文化教员,荣获全军优秀通讯员,战地新闻报道荣获全军一等奖。母亲的战友周如松在回忆录中写道:一名女大学生加入作战部队已经表现出革命意志的坚强,又赴最前线进行战斗采访,冒着生命危险编报报道战况,更是富有自我牺牲的表现。前线战斗激烈,上有敌机临空扫射,下有匪特埋伏骚扰,前有敌军炮火,夜有蚊虫叮咬,这些对于女同志真实历经血火的考验……

全国解放后母亲完成新闻系本科学业,分配至中央交通部担任干部文化教员,从事在职干部语文教学整8年,并考入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职进修5年完成本科学业。母亲通晓古典文学、现代汉语,她自编机关干部大学语文教材,教学工作十分出色,得到部长等领导的一致赞许。三年自然灾害中央机关缩编,母亲下放到江苏省重点中学奔牛中学从事语文教学直至1982年离休。

母亲是特级教师,她爱生如子,经常把现在称之为差生的学生带回家开小灶补课,总感觉母亲对学生比对我这个独生女要耐心爱心更多,这种爱心一直持续到生命最后,88岁了,还为保姆的孩子辅导功课。母亲讲课绘声绘色,神采飞扬,所有生命的精彩都迸发出来!原中国太平洋保险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王国良曾撰文写到母亲步行十多里地家访,说服他父母让因贫困辍学的他复课的往事。唐山大地震江南震感强烈,母亲正在讲课,为了让学生尽快逃离教室,她贴墙拼命扒住装有弹簧的门,学生从她脚背上踩过去,晚上看见母亲的脚背肿得跟馒头一般。

       图片13.jpg(左图:公交车上,耄耋母亲兴致盎然地为中学生传授作文技巧,车上恰好有一名记者,拍下这一幕)

母亲一生磊落正直,不慕荣利,党说干啥就干啥,再艰苦再委屈从无半句怨言。67年前母亲抛弃丰厚家产参军,成为一无所有的解放军战士,所以她一生节俭,不乱花一分钱,而每学期都为数名贫困生交学费,汶川大地震,第一时间捐款数千元。离休34年,母亲没有住院疗养过一天,从没用公款购买高档药品补品,为国家节省数百万元。母亲面前我们晚辈从不讲当今的干部腐败,以免伤害她心目中党的纯洁高尚,她说听了这些心里很难受,以后别跟我说这些啦。因外公是南京国民政府官员,母亲碍于此一直没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2010年初冬82岁的母亲写下入党申请书,很遗憾,因为没能完全理解老人家的初心未改,就没及时上交党组织,被我耽误了。其实,母亲在我们全家人心目中,早就是一名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所以我们晚辈都昵称她“老革命”。

亲爱的母亲:您的战友同事,您教诲的学生,都认可您是一名符合党员标准的优秀战士,优秀的人民教师!母亲的骨灰安放在常州市烈士陵园功勋厅,应是党和国家给予她老人家一生的肯定和褒奖!

2016年6月17日上午10时许,我正在首届中国检察官作家高级研修班上聆听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阿来演讲,儿子拨打手机:外婆不慎摔伤要做手术!星夜飞回,病榻上的母亲伸出双臂:我的小棉袄,你终于回来了,带妈回家吧!谁料,手术第六天母亲突发脑梗,没有一句诀别的话,猝然离我而去,享年88岁。

洒泪挥毫为母亲写下挽联: 为国投笔从戎,一生授业解惑;九州桃李满园,勤奋克己传家。

记得那次帮母亲擦拭书桌,母亲在身后拦腰抱住我,脸贴在我后背,就听她喃喃道:小萍,妈这辈子幸亏有了你!我转身把瘦小的母亲揽入怀中,泪如泉涌。母亲,或许已感觉不久将离我而去。母亲平静安详地睡去了,附身贴近她的脸颊,紧握她还柔软的手:妈,谢谢您生我养我培育我,来世我还是您的小棉袄!

晚年的母亲在公园或小区散步时,逢人就问:你知道《常州日报》上的“女检察官手记”吗?当人们回答:哦,知道,经常看。母亲就会满脸放光:那是我女儿纪萍写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夏夜,常陪母亲在门口闲坐,晚风习习,说着往事和将来,路边橘色路灯高挂,我为母亲翩翩起舞,一个舞者一个观众,母亲仰着脸,笑容无比灿烂。母亲一笑两酒窝,甜甜的酒窝传给了我们家三代人。母亲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任何人间烦恼、世态炎凉都没使母亲愁苦消沉,她曾写道:人生之旅虽有跌撞,却能前行不懈!

手捧母亲为我修改的《女检察官手记》手稿,见字如面,深深地叫一声:妈,女儿不会停下手中的笔!


【注:此文发表于江苏省人民检察院《清风苑》杂志】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