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36岁的时候,在一个盛夏的日子,在故乡张家大院的老屋土炕上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女儿,父母排行老四的孩子——我。

      襁褓中的我不识母亲的模样,只为她甘甜的乳汁和那一双温暖的紧紧抱着我的双手,认定了这就是我的母亲。

        8 年后,父亲工作调动,母亲带着最小的三个孩子随父亲离开故乡,父亲的工作经过几次调动,最后定居在凤城这个小镇。

       我家的房子是父亲单位分配的,在火车站的对面,跨过几十条铁轨,顺着三角线步行不到百米,火车道边的那间红砖瓦房就是我的家了。和父亲的工作单位也仅仅有百米远的距离。因在火车道南,我们的家房前就有了一个小院子,房后就有了一块小菜田。


       一、那“一亩二分田”

       我们家最红火的时候,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结满了圆圆、紫色葡萄的一架藤蔓,葡萄藤下是一株株盛开的美人蕉,一只芦花大公鸡带着几只母鸡,在花丛旁觅食;偏栅旁圈着一头肥猪在懒懒的晒太阳,不时发出哼哼声。这一切都是母亲双手的劳动成果,祥和的氛围,惬意的生活。

       母亲真是有本事,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我们的童年、少年,幸福无比。

       母亲的手绘画师般的灵巧,在一亩二分田里织锦,让那黑色的土地充满了生机。我家的小菜园,草没一棵、地松松的很湿润,地里的辣椒红、茄子紫、长势很好,一挂挂豆角果实累累、靠篱笆边的那排瓜藤花多叶茂,黑绿黑绿的藤叶下吊着一条一条又嫩又胖的大丝瓜,显示着生命的力量和激情勃发。

       春种秋收、地瓜、白菜、萝卜、茄子、辣椒、黄瓜、豆角,飘着泥土的清香,丰富了我们的生活和餐桌,这就是母亲的小菜园,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也同样让我们的小肚子吃得溜溜圆。

     这间小屋, 平时只有母亲带着姐姐、小弟和我生活在这里。我的二个哥哥都各自成家了,父亲安顿好我们不久,又调到一个更偏远的地方工作。

       父亲每个月回来住上几天,母亲就会把家里最好吃的吃做给父亲吃,我们也跟着解解馋。猪一定是春节时,哥哥姐姐都回来才杀的,快乐溢满小院。

       欢乐的时光总是很快流逝,姐姐工作去了大城市,我1968年下乡到了农村,只有小弟和母亲在家里,此时母亲应该轻松了许多。但这欢乐是短暂的,1970年,父亲在铁路现场劳动,倒在铺满积雪的铁轨旁,再也没有醒来,那年父亲56岁。一夜间60岁的母亲,乌黑的头发露出缕缕的白。

       母亲没有哀怨,埋葬好父亲,掸去身上的伤痛,一个人便承担起家庭所有的重担、苦难和时光。

       母亲把父亲因公去世的抚恤金一分钱不动的存起来:“这是给你弟弟结婚用的。”母亲说。

       失去了父亲每个月很高的工资收入,小弟还在读书,我在乡下也挣不来生活费,那是很艰难的一段岁月,为了生活,为了小弟和我,母亲又挎起了土篮子去拾煤渣。


       二、有温度的煤渣

       在火车道边的房子,共两户人家,被木栅栏分开。出门几米就是铁轨铺就的三角线,每天都有机车头喷吐着白烟,时时从这条铁轨上轰隆隆地驶过。三角线里面是铁路的一个部门——机务段。机车头会在这里把行驶燃烧后的煤渣倾泄在这里,重新装上煤块,去执行新的任务。

       除了家务活,母亲就有了新的事情做,每每机车头进入三角线,母亲就挎起柳条编织的筐、迈着小脚急急行走在铁轨旁的土路上,铁轨里的石子,枕木的空隙很宽,母亲只有走在铁轨旁的小土路上,去机务段,捡拾有温度的煤渣,生怕晚了。

       北方的夏季还不算炎热,冬季的严寒却是真的寒冷,寒风中、飘着雪花,母亲穿着厚厚的棉服,挎着土篮子照样行走在湿滑的小路上,煤渣的诱惑大于危险。“煤渣是热乎的,可以暖手。“母亲说

       冬天煤渣的温度可以暖手,夏季的煤渣该是怎样的烫手呢?冒着热气的煤渣、有的还有微弱的火苗,母亲全然不顾,急急的捡拾,用铁丝做的钩子帮助分辨煤渣的优劣。收获也时多时少,“咱家的煤本从没用过。“母亲说,是的,院子偏栅里的煤渣堆积着,平时做饭、烧水,冬季烧炕取暖。

       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拾煤渣的,是一直这样,还是父亲去世后,家里没有了父亲高工资的支撑,(60年代,父亲的工资已经是98元,我1976年调回北京工资才30几元,)母亲才去拾煤渣的吗?我也不曾记得是否劝阻母亲不要拾煤渣,母亲却一直在这样做。煤渣温暖了我们的生活,母亲的爱也温暖着我们的心灵。

       就这样,母亲那曾经纤纤如玉的手,粗糙的如凤凰山上的松柏树皮,裂开一道道豁口,僵硬的青筋裸露的手背上,一根根黑紫色的血管里流淌着顽强的生命。那一双龟裂的手、指缝里永远脏兮兮的双手,承载了母亲在那个岁月里怎样的艰辛?时光从母亲的指缝里流走了,岁月积淀了母亲怎样的生命厚度。


       三、母爱的力量

       我好像从来没有仔细地端详过母亲的模样,记忆里一直是那样的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洗得发白的深灰色的大襟衣服、裤脚永远被一双绷带紧紧地捆绑着,露出下面一双尖尖的小脚,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一双手永远洗不干净,手背上青筋裸露着,仿佛血液随时可以流出来,指甲缝里、指纹间都是洗不掉的暗黑色,一头黑发永远盘在脑后形成一个发簪。一双小脚、一双染色的手。我的母亲就是这个样子,什么美丽、漂亮都和她不沾边。

       从小学到高中,从上山下乡到最后离开故乡,与母亲分离的日子比团聚的日子长很多。在家的日子,母亲每天忙碌着,天不亮就起床、夜里星星洒满天空的时候才休息,家里家外的活永远干不完,从春忙到冬,手脚不停的忙,总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从来不知道累,也从来没生过病,我觉得母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母亲。

       母亲89岁生日时,庆九十大寿,我才仔仔细细的端详着双眼已经失明的母亲,母亲的皮肤是那样的白净,依然黑亮的头发衬托着母亲光洁的面庞,母亲闲置了十年的手,没有了往日的污垢,白净了,手背的裸露的血管依然清晰,血液在里面流淌。

       2000年雪花飘舞的冬季,九十岁的母亲离开了我们。为了父母合葬,我们兄妹从贵阳、北京、本溪,在清明节赶回了故乡。父亲在荒凉的祖坟等待母亲30年了。站在父母的坟前,任凭毛毛细雨淋湿我们的脸庞、衣襟,混合着我们的泪水。望着那新旧混合的泥土,母亲和父亲的一生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滚动。岁月流淌着生命的歌谣,那是母亲的赞歌。

       父母的婚姻如同灰姑娘般的传奇。父亲是边门镇张家大院的二少爷,在县城读书的青年学子,母亲是张家在边门镇月亮湾乡一佃户的长女,比父亲大4岁且小脚。能成就这段姻缘,可见母亲当年应该是有多么的美丽。

        一入豪门深似海,母亲嫁入张家大院虽不是豪门,却也是当地最富有、有背景的人家,姥爷可能没想到,快乐的赶车人把女儿送到张家,不知是幸福还是苦难。封建礼教的大家庭把母亲淹没了,但母亲依然快乐着。嫁给父亲,母亲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才有了自己可爱的五个儿女,生活艰辛却也甜蜜。

       母亲是父亲一生的支撑,家里面的任何事情都不用父亲操心,让父亲可以在半军事化的铁路单位全身心地工作,父亲很年轻就入党、提干,升至单位最高职务、拿最高的工资。直至最后,把生命献给了自己一生热爱的铁路事业,这里面有母亲的功劳,是母亲的付出成就了父亲的不平凡。

       母亲没有像大多数人家那样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的理念。母亲把我的大哥送到朝鲜战场,归来后任职贵阳空军直至离休;我的二哥被母亲打到了本溪钢铁公司团委书记的位子;被母亲捧在手心里乖巧的小弟,在故乡成为最著名的服装设计、剪裁师;母亲的两个女儿,我和姐姐也在各自的铁路岗位奉献着青春和热血。姐姐是列车长,我也从一名知青成长为热爱文字的作家。感恩母亲把情怀、慈爱、善良传递给我们。

        人的一生可以平淡,但不可以平庸;人生可以平凡,但不可以不善良。

        我瀛弱的母亲,一双小脚颤颤巍巍,托起我们和家庭的全部;一双粗糙的纤手打造出我们的幸福人生。

       母亲,一位从旧社会走出来的平凡妇女,平凡到没有自我,却用平凡筑起了自己人生的丰碑,用双手托举起我们生命的高度、前途和命运;托举起我们明天的梦想和诗意的远方,也托举起祖国的希望和未来。

       这就是母亲力量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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