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妈妈
他们说我四岁了。
妈妈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口袋，我们一起捡瓶子。街上有人远远的看我，我也看他们。天黑的时候，我们就找地方睡觉。
你知道吗，路边的塑料桶里，有画了娃娃的小瓶子，有吃的——妈妈能从里面找到鹌鹑蛋和鱼丸，还有小皮球。有一天，妈妈在里面翻出了一条裤子，我就钻进裤子里，做一只小猫咪，如果你也是一只小猫咪，我就悄悄的告诉你，那些桶里真的有我们的宝贝。
我们每天，都去翻哪些塑料桶，塑料桶的周围，有时候会有狗狗，我听见他们对我呜呜的叫，好像问我：你哪里的？妈妈眼睛睁得溜圆，扬起袋子，也呜呜的叫，好像要说：你管的着吗。
天亮的时候，妈妈就把瓶子背给一个光头的叔叔，他会给妈妈一张钱，有时候是两张，妈妈就对他弯一下腰，可是，街上，有个阿婆也给妈妈钱的时候，她却摆着手，说，不能要。
小街的最南边，有一棵大槐树，大槐树的底下，有一辆蓝色的三轮车，三轮车里，有一筐一筐的桔子，桔子的旁边，站着一个草帽叔叔。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拉着妈妈的手，去买桔子，我们一下子能买两个。我想，什么时候，我也有辆蓝色的三轮呢，带着一筐一筐的桔子，满大街的喊：卖桔子喽，不要钱的桔子。因为，我看见，叔叔每次都不要妈妈的钱。
我还要学那个小朋友，他有一个黄色的包包，他会一蹦一跳的走路，他一蹦一跳的来到我身边，给我一包好吃的。我有点害怕，把身子扭过去，他就给了妈妈，妈妈又给了我。妈妈对他弯腰的时候，我想，我要学那个小朋友，背一个黄色的包包，我要一蹦一跳的走路。
街上的大人都看我，远远的，我不知道怎么了，很多人看我们，有阿婆，有爷爷，有叔叔和阿姨，还有很多小朋友。是看我张开嘴，接住妈妈夹过来的面条吗？我又张开嘴，这次是什么，大家猜到了吗？我张开嘴，妈妈塞什么，我接住什么，像人们拿东西，塞进那个塑料的桶子里，人们塞什么，它就吃什么。我悄悄告诉你，那里面什么都有，有漂亮的瓶子，妈妈可以拿来换钱，还有塑料袋，我可以装玻璃球，要是我想吃菠萝，妈妈也可以找到呢，有时候还有西瓜，咧着嘴大笑的西瓜。
可是妈妈，这些天，为什么大人们，都遮住脸了呢？
有些人哭了，追着黑色车子。
夜里，妈妈，点着一截蜡烛，她拉着我的手，一起站在冬青树下，她指着天空对我说：乖，喊爸爸。
嗯，爸爸。
对爸爸说：过年了，你回来吧。
嗯，我说，爸爸，过年了，你回来吧。
可是，妈妈，爸爸什么时候走的呢？
我在塑料桶里，翻出一串小小的炮仗，我点一个，妈妈就逃到一边去，妈妈点一个，我就逃到一边去，我们趴在地下，嘎嘎的笑。满天的星星，好像在跳舞，真的，我们一起跳舞。我学大人的样子，在塑料桶里捡一块布蒙脸上——妈妈，我像不像孙悟空？
我就是孙悟空，如果有一天，我翻到了如意金箍棒，就带妈妈去云彩里玩。春天来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塑料桶里，几乎没有瓶子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桶里，连吃的也没有了，妈妈抓一把，是一块布，又抓一把，还是布，妈妈说，怎么了，那么多口罩？小街上空荡荡的，街边的店铺都关门了，还有卖娃娃的那家，我隔着玻璃看那个光头强，有人给他嘴上挂了一个黑色的布，妈妈告诉我：光头强也戴口罩了。
小街的尽头，有大的铁皮箱子，妈妈把我放进去，再自己有翻进去，她把盖子盖上，留一个口，我们可以看见星星。
小街上有车呜呜的叫着，闪着灯，飞驰而过。有一队对穿白衣的人，朝着一个方向，匆匆前行。
星星可以看见我们吗，妈妈？
我在妈妈蓝色的大褂里，伸出脑袋看星星，好像有很多小鱼儿，在蓝色的海洋里游来游去，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一天，扫地的爷爷把我叫醒，问我：你们从哪儿来？我不知道啊，就像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从哪儿来，这个小街，好像一下子，就有了。我一睁开眼，妈妈就有了，一睁开眼，我们就拖着大口袋去玩。她带着我，翻每一个神秘的塑料桶子，好像一睁眼，就走过了很多路。
爷爷给我一个大包子，摇摇头走开了。我知道，一定因为我的裤子，拖到地上，每天都可以帮他扫地吧。车来了，好像有根绳子拴住了那个箱子，它腾空而起——要去哪里呢？我喊，别开走啊，还有我们呢，我们还关在里面呢。
我喊妈妈，快醒醒，我们被车拉走了。妈妈笑了，她摸着我的额头说，孩子，你是不是做梦了。我说我没有，妈妈摸我的额头说，孩子，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没有发烧妈妈，我开始呜呜的叫，像那些狗狗。
庚子年的春天，我在夜里呜呜的叫，这真的是个梦，后来，我醒了，妈妈拉着我的手，走在空荡荡的城市里，塑料桶里不再有我的宝贝，我们走啊，走啊，满天的星星也走啊，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很多人，很多事，都随梦而去了，被装到了袋子里，像那些废弃的口罩一样，扔到了人们想不起来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