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个难以捉摸,性情古怪的人。

  小时候常常见到父亲高兴时的欢快和生气时的可怕。那时候,应该是建国初期吧 ,父亲在建筑公司当个建筑工地的工长。常年累月在凤城、宽甸、东沟(现称东港市)等地给部队盖营房。间或一、二个月回安东(现称丹东市)家里一次。他每次回家,兄弟姐妹们都高兴的欢蹦乱跳。因为我们又能吃到诸如瓜果、点心一类的好东西了,这些都是父亲每次来家休假时定不可挪要买的。

  每逢父亲回家,母亲更是乐不可支,赶紧叫哥哥或姐姐到小铺子(现为小卖店)去沽酒。她自己则踮着小脚在灶前忙上忙下的炒菜。当三杯酒落肚的父亲,高兴的从衣袋里抓出一把面额不等的毛票,分给我们兄弟姐妹时,攥着那份赏钱,我真真感到了父亲的伟大。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

  这平静、惬意的生活不知过了几多春秋,突然有一天轰轰烈烈了。

  现在想来,当时那轰烈的程度,简直令人啼笑皆非:街道两旁的墙壁上,画满了五花八门的油彩宣传画——有胖娃娃站在一棵大白菜上跳舞;有孙悟空提着金箍棒,站在玉米棒子尖上打眼罩;有两个小学生抬着一稞麦穗、谷穗或稻穗,累的大汗淋漓,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丰硕果实告诉全国的老百姓们,想吃啥就去拿,想用啥就去领的共产主义即将到来。幸福生活已经向人们频频招手,童叟妇孺尽皆在热情乐观的期盼中,等待这一天的早日实现。那时候虽然很小,但已步入学堂 。仍模糊记得在老师的带领下,整天跟着喊“十五年赶上英国佬”、“工农生产军事化”、“三面红旗”、“大跃进”、“放卫星”、“大炼钢铁”等等口号和专用词。两千多年延续下来的标准家庭,瞬间被拆卸的七零八落。在朦朦胧胧的记忆里,我的爷爷和他人家的爷爷们住到了一起;奶奶和他人家的奶奶也住到了一起;随后各家的妈妈们也搬到了一块儿,美其名曰“共产主义大家庭”。一日三餐均要到集体大食堂领取。每到打饭的钟点时,各家各户都要派一名代表,拿着饭盆菜盆到集体大食堂排队领取自家的饭菜。现在回头去看那一段的经历,与现在影视剧里描绘的那些灾民,端着碗排着队,到各朝各代的政府所设的赈灾点,去领取果腹之物,确确有异曲同工之意味。

  不过,大众们还是兴奋未已的企望,近在咫尺的“按需分配”的那一天的来临。

  然而,到了六十年代初国家面临三年困难时期。三年的全国性自然灾害,加之某“友好”大国趁机讨债,真真使全国老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苦苦的挨了三个春夏秋冬。  那时,人们只能默默地接受生活上的低标准,我们一带地区农村叫“二两粮”,城市叫“瓜、菜代”。大食堂一夜之间没了踪影,主妇们又回到自家的灶堂前。然则日子却过得越发窘迫了起来。商店里的货架空空如也,副食菜蔬犹如凤毛麟角般奇缺,配给的粮食不够果腹。上面下来政策号召群众——甚至包括单位职工和学生们——集体上山采集养蚕用的柞树叶子,晒干后用电钢磨研成齑粉来充饥,美其名曰“淀粉”。

  二十几年后,当我已近不惑之年时,才从报章及公开的有关文件中,知晓到这些都是“浮夸风”的杰作。当然,其中不乏这样或那样的种种客观原因,否则情况肯定会好许多,这倒也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当时,曾经的“老大哥”不就污蔑说“中国百姓几个人穿一条裤子,全国老百姓都在喝大锅粥”云云。而且趁机撤走专家,讨债要帐,大有欲置中国人于水深火热之势。

  也就在这个时候,父亲的脾气随之变得越来越坏。动辙漫骂母亲,动辄呵骂我们兄弟姐妹(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很少打孩子)。每逢此时,母亲总是埋下她那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无声的忍受着。再后来,父亲病倒了。他自己说是上火了,母亲暗地里说是累的。就在他卧床不起的最后几天,有一次母亲在厨房悄声跟已出阁的大姐说,如果不是吃不饱,你爹就算再劳累也不会这样子的。父亲弥留之际,拉着我干巴巴的小手,断断续续地说,他的脾气不好,对不住妈妈,也不该拿我们替罪出气。我一下扑到他那如柴的躯干上……

  多年以后,当我能够理解“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殁、其心也善”的词意时,方才领悟到万灵的生死场。

  父亲的见背,在我年少的心灵里,烙上两个深深的印记。一是老天不公,把灾害降给泱泱大国的芸芸众生;二是把感谢苏联“老大哥”一变而为憎恨的“老大哥”。特别是这二,现在每每追昔思旧,仍然大感耿耿于怀。子辈们说我偏颇,甚或扣上狭隘民族主义的帽子。我却不然,始终认为外国人是不可靠的。民族主义也好,偏颇也罢,总之若没有人落井下石,釜底抽薪,我们的日子即使再拮据,也绝不会过到吃草根树皮的份上。父亲也绝不会匆匆离开人世,使我这未及弱冠之人,遭到人生三大不幸之第一不幸。

  父亲在弥留之际,把从省城赶回来探望他的大哥(在省城某军工厂工作),干临时工的二哥和我叫到跟前。告诫大哥一定要好好干工作,国家的困难是暂时的;要相信党相信政府,早晚有一天老百姓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国家只有强大了,才能抵御天灾;国家只有强大了,外人才不敢欺负;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国家有钱咱有钱,国家强大没人敢来侵犯。所以,为国为家都要把你的活干好。大哥默默地点头。

  对二哥说大哥离得远,老三(指我)你就多多照顾点,你答应一声,我就能闭眼了。二哥也默默地点头。

  要我好好念书,不能白花了两个哥哥供我上学的钱;要听话,不要惹妈生气。我把脸埋在母亲的怀里,啜泣着,泪水浸透了母亲那大襟褂子的前胸。

  啊,啊唉!当我成为一个父亲时,才感悟到什么叫父爱;当我的孩子长大成人安家立业时,才感悟到什么叫父爱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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