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自小至今的心灵里,母亲永远是善良、贤淑、美丽的化身。

母亲于清朝末年出生在长山列岛的石城岛。

外祖父忙时作田,闲时赶海,勉强维持生计。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外祖父随募工者到中苏①边界的乌基密河(我念书时,曾在地图册上仔细查找中苏边界的所有河流,未见有乌基密河字样的标注。据地理老师说,很有可能是乌苏里江之误。她的根据是苏俄习惯称江为河,如我们的黑龙江,苏俄称为阿穆尔河及其本国的诸多河流等。)淘金。从此杳无音信,抛下外祖母和家母二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一老一小孤寡母女,只能靠赶海和亲戚的接济,挨着清贫的时日。

几千年的封建礼教,使我的外祖母终于没有再嫁人,也没有同外祖父的族亲分家。自始至终保持着贞操节烈的名份,直到驾鹤西去。因而,也由此为王家(外祖父王姓)在乡梓邻里间赢得了众多的赞誉。

母亲到了出阁的年龄,前来提亲说媒的媒妁者络绎不绝。据说大都因为外祖母的贤惠与贞节感动乡梓邻里,言其女儿必定也贤淑的缘故。

母亲的嫁妆是她的二叔(我们称呼二姥爷,即外祖父的弟弟)给置备的,而且在当时的海岛里也算是很拿得出手的。这当然与外祖母的贤惠以及遵循三从四德,而为王氏家族挣得的口碑和荣誉戚戚相关。

母亲健在时每次提起往事,总是说自从她出嫁以后,娘家的日子才略显好了些许。

家父是当时海岛里有名的经师细木匠,即会造船艌船又会刻龙画栋。不过虽有一身的技艺,却仍然生活在贫困之中。父亲成家以后,为梦想跳出苦海,在日本侵略者投降,伪满洲国倒台的前一年(公元一九四四年)春天,举家离开孤岛迁来安②。可是日子终究没过富裕,依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直到共产党来了,才真正过上好日子。母亲也时不时地流露出吃饱穿暖的那种满足,甚至每常笑着告诉亲邻,孩子们个顶个比前胖了许多。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恰在三年困难时期③,父亲溘然长逝。家庭的变故,致使本看渐好的生活又被推向拮据。大哥远在省城,且有家室,生活也不很富裕。但为了赡养母亲和供我读书,每月都要寄十到十五元过来,以贴补家用。二哥当时尚且年轻,为了多挣点钱养家糊口,扔掉正式工作去干临时工。家里的一切均由母亲撑持着。为了让出大力的二哥少吃点“淀粉”(实际上是柞树叶磨成的齑粉),每人每月供应的二斤米二斤面,基本上都在二哥的嘴里。而且,母亲常常到化学纤维厂街的小饭店,买点二米饭(高粱米掺和大米或者小米掺和大米蒸的干饭)或全面粉④馒头,给二哥带午饭。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令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事情。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陪母亲早早到化学纤维厂街的小饭店去排队。当尺把见方的售货窗刚刚打开一道缝时,排了半上午长队的人们一下子乱了,蜂涌挤向小小的付货口。母亲本来排在第三位,怎奈一个小脚女人,颤颤微微的,顷刻间被倒海般色。“唉!”的人流冲到外围,跌倒在地。见此情景,我忘记去搀扶母亲,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去,忿怒地举起凸骨露筋的小拳头,向就近一个汉子的腰眼(我当时的身材也只能如此而已)狠狠地擂去。那汉子急转身,紫红着脸,扬起干瘪细长的巴掌,呆呆地瞪着我和母亲。他那因为脸上没有多少肉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游离地看着一个瘦骨嶙绚的小孩儿和那倒在地上的小脚女人,无奈的摇晃了一下三根筋挑着的大脑袋,徐徐地放下手臂,脸膛也恢复了煞白的本他粗重地太息一声,缓缓地转身走了。

望着泪水在母亲深潭般的眼睛里滚动,我细声问:“妈、你疼吗?”

母亲点点头。

“哪儿疼?”

“妈……心里疼…”就在她迅速扭过头去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见母亲那双双的眼睑,终于没有留住那汪泪水。

我有生第一次看见母亲潸然泪下,当时我的心都要碎了,真真羞耻自己的弱小和无能。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嗷嗷待哺、咿呀学舌、蹒跚练步,母亲们一个个含辛茹苦,将自己的儿女抚养成人。然则曾几何时,又曾几多人,感受到母爱的真谛?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真正大彻大悟母爱的伟大。同时更悟到为什么全人类都把自己的祖国比做母亲。故此,我多么希望年轻的一代们永远热爱自己的母亲;而我们这些共和国的同龄人,则更应该义无反顾的教诲儿女孙辈,要象热爱母亲那样永远热爱自己伟大的祖国。

   注:①前苏联解体后称俄罗斯联邦。

       ②既现在的丹东市。

       ③指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低标准时期。

       ④小麦不去麸磨成的面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