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约摸在结婚第七年,苗紫竹发现自己不会哭了。你也许认为不会哭算不得什么事,但发生在苗紫竹身上事就大了。

  那天林秋生摔了她从山上摘回的映山红,花瓣在两个人脚下碎得无言无语。水漫流一地,花瓶粉身碎骨。而她居然没有吵,不仅不吵,还找来扫帚清扫战场。扫毕转身进小房间,躺在儿子床上,转着发了旧的魔方,等落泪。泪始终没落下,倒是有些懵。看林秋生出了门,进到大房间,见书桌上一纸涂鸦,细看却满目“女子无才便是德”,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想当年,他林秋生可是很以一个研究生老婆为荣的!现在,他后悔了,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像绝了一个出土文物的口吻。

  突然一下,她心中有块最柔软的地方给捅酸了,生疼,却还是不哭。就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变“坚强”了?再细想,原来已经很久不会哭了。反正哭也是白哭,反正她过得烦透了,烦到不愿吵架不会哭了。都是婚姻惹的祸!

  这个发现让她无比恐怖。她恐怖得想要流几桶眼泪,却一滴也没流出来。又使劲想了想,还是想不起什么时候变得不会哭了。恐惧中的苗紫竹趁办公室没人,给远在北京的崔玉笛写信。崔玉笛收到信是在几天以后。信出乎意料地短,只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一个只会哭的女人让人由怜生厌,一个不会哭的女人则让人由恶生怖。婚姻就像一个黑洞,一旦跌入就绝无逃逸的可能。我说得对不对?我好想找个地方遁身。”

  崔玉笛对“黑洞”的形容着了迷。隐约间被这个字眼带来的神秘氛围勾动了心弦。仔细翻过资料,才知“黑洞”在宇宙学中的真实意义。黑洞,是恒星燃尽燃料,坍塌收缩形成。其表面引力增强,强到光线都无法逃逸,所以无光且黑。凡是走近黑洞的物体都会被撕开!

  崔玉笛读完信,完全想像出了苗紫竹的境况。有些不放心,赶紧回信,也只有一句:“黑洞不是这么黑的。”信寄出的当天下午,她感到意犹未尽,便又补上一信,又说了一句,“大隐隐于婚姻。一个人的身躯必须在红尘中有所寄。”

  苗紫竹接信后沉默了很久。后来有一天,破天荒骗病没去上课,往包里放了几块巧克力,骑车从市中心跑到东郊山上静坐。到黄昏,饿得心慌气短到邮局,找个封闭的电话间,挂通崔玉笛的电话,哽咽着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就哭了足足二十分钟……

  现在她们不写信了,改用电子信箱和手机联系。现在苗紫竹人近中年有些富态,现在她的脸色变得看不出一点阴晴气象,现在她的大眼睛蓄满了经历不再白水清清,现在她几乎不谈婚姻的事了,现在她已经经历了两次婚姻。崔玉笛有时试着要提起话题,苗紫竹总是从容一笑:“黑洞不是这么黑的。大隐隐于婚姻,对不对?你教我的。”

  苗紫竹走过了千山万水。


  【一】

  苗紫竹五岁启蒙,十五岁上大学,十九岁读研,二十二岁数学系研究生毕业。欢欢喜喜来到林秋生的军校教书。穿上军装那一刻,她激动得蒙面大哭。

  她说,秋生你不知道,小时候在武装部真受气,那几个政委部长的千金,瞧不起我们住平房的,神气得不得了,也不用好好读书,两年高中一完就当上了女兵。她说,我不敢怪父亲没当官,只好拼了命要读书,我读书就是为了能穿上军装啊。是要证明我不比她们低一档呀。

  苗紫竹的军装却没穿多久。

  苗紫竹到军校不久,文官林秋生下到一个部队任实职。寒假里苗紫竹去看他,总也不舍得离开,拖到最后一天才返程。这天晚点名,苗紫竹迟到了一个小时。

  教研室主任问,你为什么迟到?苗紫竹低头看脚尖,说,早回没有座位。主任皱皱眉,说没有位子你站也要给我站回来。苗紫竹还看脚尖,并回嘴,这是不可能的,老公第一,纪律第二。主任发火,提醒她说话要注意影响,她和林秋生还没结婚呐。就要她作检讨。她抬起头,迎着主任说,作就作,我去看老公,又不丢人。怕什么?

  就写了,很深刻。念检讨时声音清亮,理直气壮,据说连玻璃都震得哗哗响。崔玉笛向她求证这事时她却说,哪能啊,那天正好刮大风。心里其实怪不好意思呐。

  这过后,苗紫竹痴情重情的名声却传了开去,军校的男子汉们都说找到这样的女人真知足。

  检讨作过,心也凉了。和崔玉笛写信,字里行间透露出军校生活意思并不大,身为一个老师,还要早点名晚点名的,很不自由。哪天就是当上教授了,也逃不过这一关。哪像自己大学里那些师长们,逍遥自在得很。长此下去,也弄不清自己是个女知识分子还是女兵了。感觉上有些得不偿失的意味。

  苗紫竹说还是愿意自己更像个文化人。

  暑假到北京崔玉笛那里玩,苗紫竹穿了一件新连衣裙。崔玉笛一见,脱口而出,怎么穿你妈的裙子呀?苗紫竹作悲哀状,说这花了我差不多一百块钱,快一个月工资了。崔玉笛忙拍拍她的肩安慰说,还不错不错,蛮典雅的。苗紫竹啪地打下崔玉笛的手,虚伪了不是,我知道这都是穿军装闹的,对服装的眼光都没有了。

  私下更后悔进军校了。就有了往外调的想法。


  【二】

  又过了两年,两人一块转业回到老家。地方上也没什么好去处,苗紫竹去了师专依旧教书,林秋生进了市政府信访办。

  转业三四个月后,儿子林一峰出世了。

  林一峰生得艰难。苗紫竹喜欢打篮球,高中大学一直是校队主力。这一点让高中班上一个叫王建华的在心里记了十多年。他是真佩服她的爱玩和会读书。总是在教育女儿时说,当年爸爸班上有个女生啊……话里话外布满一种不为人知的满足和憧憬。当然,王建华不知道她还喜欢看小人书,苗紫竹不仅爱看小人书还喜欢大部头的《红楼梦》,她是一个多血质性格的人。好,王建华的事暂不提。当年苗紫竹在军校和男学员们的打成一片却是出了名。怀孕早期没在意,一打篮球却出了事,先兆流产。之后几次凶险,几次保胎,总算生子。儿子落地不久,却发现有先天性心脏病。

  退回去说他们的恋爱。

  他们的恋爱很平常。林秋生复读三年勉强进军校。有一次回家的火车上认识了苗紫竹,苗紫竹喜欢穿军装的林秋生,高大俊朗;林秋生喜欢大眼睛的苗紫竹,大方不作秀。苗紫竹的妈却死活不同意,借口是林秋生家在乡下,家境不好,学历也比不上女儿。后来苗紫竹和林秋生闹事时,苗母才说了实话,她说当年就是看不惯他长得太漂亮了,男人太漂亮了不安全。

  当年对紫竹婚事犯嘀咕的还有一个人,她就是大姐苗红梅。苗红梅早年因为下乡没读够书,对三妹紫竹颇有偏爱,总以为妹妹是低就了,却不好干涉。只是在私底下对其他弟妹说,真没办法,明明看到她前面是个火坑,也只有由着她去跳了。也正因为这句话,两姐妹间横了山千座水万重似的,有很多年苗紫竹看到红梅总是淡漠得很。弄得苗红梅觉得特没意思,觉得从小对妹妹的万般心疼是一江春水东流去了,暗想对别人好就是不如对自己好来得实在稳妥。失望之余也只有在心里祈祷,但愿妹妹能过得好!只可惜姐姐的心,苗紫竹直到多年后才有所体察。

  别以为苗紫竹像她的数学那样古板,其实她很有情趣。走在街上,她像一个斯文娟秀的读书人,又像一个充满活力的运动员。当她一双水清水亮的大眼睛带着笑意看人时,目光里发出的坦率赤诚竟像一面镜子,不容商量地要照破别人心里的疙瘩别扭。还有,她总是剪着乌黑齐耳的直短发,从不烫发。还有,她不喜欢穿高跟鞋。当然,她还有一点子固执,一点子任性。

  本来嘛,女孩子没点小姐任性男人是提不起兴的。

  当年的苗紫竹清纯可人,秀外慧中,是多少男人做梦都指望的。而她心里,能装下的,就只有林秋生一个。婚礼上,林秋生送她一个智力魔方。因为她喜欢玩。她送林秋生的,却是一只茶壶配一个茶杯。杯子本来有四个,她当众摔了另外三个。在众多客人的愕然中,她解释说,你们要作证啊,他是我永远的茶壶,我是他唯一的茶杯。

  这段故事不久就演绎成了“爱情经典”,在军校广为流传。

  苗紫竹和林秋生回地方后开始了一种新生活。

  离开森严军纪,他们有了一种放飞的轻松。尤其是苗紫竹,秉承她母亲的小资情调,总喜欢从校园后山上摘来一些山花野草,逢上节日就自己动手织些小灯笼什么的,很随意地往门楣上一挂,把个简单的家庭弄得情趣一下就上去了。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直到儿子出世。


  【三】

  刚到地方上没房,在师专分得两个单间,日子就拉开了序幕。

  儿子的病弄得经济吃紧。没厨房,请不起保姆。林秋生上班路远,家务事本来就顾不上,偏又年轻贪玩,总是和一些年轻老师打牌下棋,深夜不归。苗紫竹产期没出百天,就不得不冷水热水地洗尿布,更要命的是烧饭。一个柴炉坯,放在走廊上,烧的是廉价的松柴,烟很大,总是熏得她落眼泪。边上刘老师的老母见了,提醒道,苗老师,你没出一百天,眼睛是落不得泪的,冷水洗尿布也是不行的,保养不好老了身子会有难过啊。苗紫竹并不在意,只说放心吧,我的身体蛮好。背人处,却是有委屈的。只是因了受教育的涵养,也不好三姑六婆样的外传。就算是对自己的妈,也是紧口得很,人是自己坚持要找的,是什么样的只有独个认了。

  林秋生到底是不知妻子心情。这天轮流坐庄把牌友们请到家中,玩到十二点多还没散场之意。苗紫竹一天下来困得不行,只巴不得别人快走,就走进走出呵欠暗示。林秋生却正在兴头,大叫妻子下挂面伺候,苗紫竹回说自己去下吧!就啪地摔响了茶杯。弄得几个人灰溜着散了。林秋生感到很失面子,把扑克往地下一扫就嚷开了:“别以为你一个研究生有什么了不起,人家物理系小王的老婆也是研究生呢,照样给我们煮鸡蛋!”

  苗紫竹回道:“那不是别人老婆吗?又不是你老婆。对不对?”待要仔细理论却泄了气,太晚了,不是吵的时候,给其他老师听去真是落笑柄。就扯过被子蒙头睡了。并没睡着,只是暗暗掉泪,不知道婚姻是这样烦人。

  林秋生这边也是闷气得很,觉得苗紫竹这人太不识世故了,平白地得罪下一帮子人,弄得自己人前人后没底气。林秋生并不是头一回领教苗紫竹的清高孤傲。他有点奇怪,明明在婚前欢喜得不行的清纯和任性,怎么放到日子的烟火里一晾,就变了味呢?

  日子依旧烟里雾里地过。夫妻依旧吵闹不断地处。太阳出山又落山。天落了雨又停雨。窗台上,破池盆里,不死的太阳花不知开过了几茬。起床啦,弄饭啦,把儿子送到山下周婆婆家照看去,赶上班,赶下班,接儿子回家了,忙洗衣,忙弄饭,抹了桌子拖完地,睡一觉,又起床。

  日子烟熏火燎不知过了多久啦,但完全不是苗紫竹最初想像的那回事。

  想当年结婚时,苗紫竹说:“秋生,其他家具可以不要,但书桌一定要弄两张啊。”林秋生问为什么?她说:“你想想晚上我们一人一张桌子看书学习,或者写点东西多好啊。累了,我们就端杯清茶歇歇。你不知道,你穿毛衣坐在书桌前的样子几多迷人哟。”

  现在,书桌是有了,可是房子小根本摆不开,只是对摞在了角落里,落满灰尘。苗紫竹觉得自己的心也落满灰尘。

  林秋生依然改不了爱玩的毛病,儿子也三天两头小毛病不断。只有苗紫竹变了,变得笑不起来了。运动员样的身体也像蚕子抽丝抽得没了元气。苗紫竹瘦成了萝卜干。


  【四】

  冬天快到了,林母抽空进城看孙子。孙子在半夜两点发高烧,林秋生却找不到人。家里没电视,他不知躲哪看足球赛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急得发哭,千辛万苦到医院,折腾到一峰平安时,天已大亮。

  面对林秋生负疚送来的荷包蛋,疲惫的苗紫竹终于忍无可忍,她一把打翻保温桶,捶着腰,用发涩的嗓子对婆母说:“你都看到了,你老也好好说说你儿子吧,总是贪玩,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人。我的身体已经垮得不行了,一站起来就发晕呐。”

  林母却心痛地上的鸡蛋,更心痛儿子的面子,想这媳妇也太厉害了,自己在场都是这个样,不在时还不知怎样对待儿子呢。这样一寻思,话说出来就很让苗紫竹伤心了。

  林母眼一翻,一张长黑脸更长更黑了。她说:“这算什么,我生孩子三天就要下地做事。女人哪里来的那么多娇贵。”她说着话还死命拍打着身上的衣衫,像是要抖落苗紫竹的锐气。

  苗紫竹弄得一下哑了口,只气得站到窗前,把身子背着母子俩个。心里后悔死了不该指望老公的家人来作说客。她是何等敏感心性,兀地只是感到受了一种欺负,感到那种欺负来自遥远陌生的一个时空,是一种无从申冤的欺负,一种气得人一拳出去却落到虚空的欺负。只能哑口!只能对此时林秋生的不说话不出援生出万般埋怨。从此和婆家的心理距离却是拉开了千远万远,就好比数学上的两条平行线永远找不到交点。

  而林秋生能说什么呢?一来自己没理,二来两个女人谁也得罪不起。

  偏偏这事过后没多久,林秋生二姐,在银行上班的林春凤做了人流。两口子客客气气上门探望,却发现林母也老远从乡下带来老母鸡、鸡蛋、还买了几盒蜂皇浆,言谈间有住一阵子专门伺候女儿的意思。苗紫竹在边上听得脸色由晴转阴,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醋溜劲。林春凤再三留饭就是不依。


  在回师专的车上,苗紫竹满怀郁闷,只管扭脸望着窗外,全不顾手上咿呀呀的儿子。林秋生摸不着边际。他问:“你怎么变得这样不阴不阳了?”苗紫竹听着刺耳,就重重地推开林秋生要接儿子的手,反问:“你什么意思?”林秋生盯着她喷火的大眼睛知道言重了,赶紧解释说:“你从前可是很大方开朗的一个人呀,现在怎么变得什么事都不肯说出来?”

  说话间车到了站。

  苗紫竹不答话,只抱着儿子在小雨里飞快往前跑,急得林秋生大叫“小心摔跤”。再赶上时,只见苗紫竹气喘吁吁,满面水痕,不知是泪是雨。不由心生疼痛,强行抱过儿子,抓住她的胳膊问:“你到底怎么啦?像个神经病。”苗紫竹手一甩:“我就是个神经病,可以了吧?”

  话一落地,却真地哭了。是自己心疼自己呢,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变得这个样子?变得和走过身边的那些女人没两样。她甚至很为自己的计较不安,觉得很不应该,很丢人。可事实上她就是计较了。这让她很羞恼。想曾经有很多年,她很以为自己不落凡俗呢。不知道到底是哪只魔手在婚姻中搅乱,硬是生生地把风花雪月的诗情画意给葬送了。


  【五】

  后来,只要忙坏了心情,只要林秋生有不是落下,苗紫竹就烦得总要拿这些说事。她说“你看看你家里的人,整个就把我当外人看”。她说“你老妈还是晓得女人的保养之道的,只是女儿归女儿,媳妇归媳妇罢了”。“凭什么?我一个产妇要包揽家务,而春凤一个小产就看得那样重?还不是因为你姐夫大小是个官。你妈势利眼。”

  她这样说,林秋生就总是哭笑不得,他说“你是有文化的人,她们是下里巴人,你和她们计较这些事很可笑知不知道?”苗紫竹却大有理论清楚的意思,她说“都是女人,谁的身体也不是铁打的,我错就错在不是你家人。所以她们才不当一回事。我说的对不对?”

  话说出来,自己却又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她听出自己骨子里的话了,她骨子里是想说,我希望成为你家人。我应该是你林家的人。我本来就是林家的人。这句骨子里的话一定也是来自岁月深处,来自女人的千古宿命。红尘飞扬,宿命滚滚,哪怕最多的教育,也没能帮她摆脱这个劫。她悲哀,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生命的不独立。看到了自己对其他生命的依附。她悲哀,因为她不喜欢自己这样却偏偏这样了。

  苗紫竹看不起苗紫竹。她对婆婆的排斥是计较的,又因计较而生失落。不过,她并不是要忌恨她的寡情,肯定不是,应该不是。但她又确实是有恨的,是那种凭寄在虚空中的恨。没有对象的恨———她的教养不允许她恨婆婆。

  最让她犯迷糊的,是通常在发过牢骚后,她又会觉得婆婆维护自己的儿女也是对的。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只是马上,她又认为那样的“对”是建立在伤害自己的基础上。“对”又变成了“不对”。迷糊了几次,她也搞不清到底谁对谁错了。

  这样,尚来不及从日子里透口气的苗紫竹,还在一团乱麻的婚姻中没有理顺头绪的苗紫竹,又发现自己陷入一种复杂的人际悖论中了。她固执地认定生活一定是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一五一十打电话和崔玉笛说了。

  崔玉笛知道后只是笑。崔玉笛说:“紫竹你变得没品味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还值得郑重地和我说呀?”崔玉笛又说:“我了解你,知道你是理想主义,婆熄关系从来就是社会学上的一道魔题,你以为像你的数学会有精确解呀。你这种心态,不了解你的人,还以为你是市井妇人见识呢。”

  崔玉笛的笑惊痛了苗紫竹,放下电话,她心里空落落的。崔玉笛从小和她死党,如果崔玉笛说她变了,那就一定是变了。是飞蛾破蛹的那种变?好像不是。没有那种美感。是小鸡破壳的那种变?更加不是。没有那种鲜活。那么,是抱鸡婆脱毛的那种变?简直就是了。丑陋而落魄。

  一种不为自己乐意的蜕变千真万确、强行霸道、无比难堪地发生了。却找不出原因,不知道理由,该恨谁去?只是恍恍惚惚,觉得日子倏忽忽地,晃过一天又一天。而她却被生活的漩涡挟裹着,毫无方向感地不知要被冲向哪里。常常地,她会悲悯地望着镜子里那张蜡黄的脸,没有来由地把自己想作是一团泥沙。一阵失魂落魄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冲出日子的琐屑,要摆脱庸碌的桎梏,做回从前的明媚自己了。


  【六】

  苗紫竹救治自己的方法很简单,音乐疗法。先是把丢在角落几年的梅花收录机找出来,请人修好。再是把抽屉里的口琴拿出来,拆开,洗去尘垢。

  夜色四合,她总是对着摇篮里的儿子,吹口琴。吹得忧伤凝重。像是一条受伤的母牛,在无人的野地里,缓缓地舔养身上的伤口。还像是一只倦飞的鸟儿,在空空的巢穴里,疲惫地整理翻卷的乱羽。又也许不是这样,也许是有一朵玫瑰,静静地在荒寂的雪原开放,只把一种孤寂的美,无奈地展示在人所不达的境地里。这样的口琴,如果正好给一个有些心事的人听去,那忧伤会立即穿透他的胸膛。

  偶尔,收录机也会用来听些磁带,更多的时候是回放自录的口琴带。苗紫竹总是趁林秋生不在家的时候放它,总是听着听着就长叹一口气,也许吃饭的筷子停下了,也许洗衣服的手停下了,也许备课的笔停下了,又也许哄儿子睡觉的故事停下了……

  听琴的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吹出来的,她不认为自己会有那样多的忧伤荒凉,她不敢也不愿承认,两个人的生活没有变得比一个人时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哪个做人老婆的不会碰到这样的麻烦?尽管她这样安抚自己,但那个《三套车》和《橄榄树》,听起来却总是扣落泪水滴滴。她根本就搞不清,那样的泪是为谁而落了。只是有些自怜自悯的意思,只是落一次心情就轻松一次。

  那时她不知道,正是这另一个她不明白的自己,精神深处的自己,伸出了温暖的手,在全力要拉出陷入尘俗泥沼中的苗紫竹。

  林秋生也是不知道的。他只是惊诧苗紫竹会吹的歌太多了,他甚至惭愧自己不知道她还有这样一手。偶尔地,和着口琴,他也会轻轻地哼唱几句,他哼歌的时候苗紫竹就有了清风吹来的感觉。她暗暗恍悟,哦,自己一直就盼的是这股清风呀。

  心空的阴霾渐渐一寸寸消散。

  又过了一段日子,口琴在不知不觉间,吹出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骏马奔驰在草原上》……琴歌一曲曲明媚起来。苗紫竹不再在每天睁眼后,害怕面对白天的纷乱了。现在,她的世界有序,清晰,而且明亮。阳光正一寸一寸照过来,花儿要一朵一朵开了。

  慢慢地,婚姻中的两个人找回了一种久违的和谐。

  一峰两岁时,做了第一次心脏手术。手术很成功,他们心上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很快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到了。


  【七】

  这天的秋阳真是很灿烂,天也很蓝。

  宿舍楼前山坡上,桂花树香气四溢。板栗树也挂满果实。正好是星期天,两人起床后并不急于做事,只是依偎在廊柱下,不言不语地看了一会风景。风景里的绿是一种绿到极限的绿。风景里的太阳发射出一种极度宁静的光。风景里的云却远远地只在天边,轻渺渺地抹上一两缕白丝。偶尔也会有几只飞鸟跌入视线,视线里的鸟飞得寂寥而又热闹。

  在苗紫竹,这是久违了的一种体验。她入迷了。

  林秋生松开她,自顾自地进屋找什么,再出门时,只见苗紫竹沐浴在阳光里的体态竟别有一种袅婷,弹性十足的开司米天蓝毛衣散发着惑人的信息。他走回妻子身边,轻柔地扳转了她的身子,苗紫竹看到的却是林秋生眼里的万千风月。她脸微微一红,算是读懂了林秋生的意思,就被拥进了屋。一番温存再起床时,林秋生塞了苗紫竹一百块钱,要她下山到街上买件像样的衣服,还说今天的家务他全包了。


  【八】

  苗紫竹揣了一万只小鸟,心头无比轻扬,随校车下了山,进了城。

  在街上转了转,最后什么都不舍得给自己买。她想其实林秋生这几年也过得挺苦,连件像样的羊毛衫都没有。她给他买了一件,铁灰色的,看着很有味。她想像着他穿上了会更有味。

  天才知道,她为什么最喜欢男人穿毛衣的味道?在她眼里,是男人穿上毛衣都会别有风度。尤其是已婚男人,在毛衣陪衬下散发出的成熟美感,是很让人赏心悦目的。当然,这是一种很私密的感受,不好张扬的。她想这可能与小时候的经历有关,那时她最喜欢看脱下军装的父亲,穿毛衣的父亲用胡子扎她的感觉真是舒服。

  她用结余的钱买了一瓶酒,林秋生喜欢喝的,竹叶青,十三块多,这在当年的百姓生活中算是好酒了。她还没忘在街角的叫卖中买几朵白玉兰。

  回家的车上,苗紫竹一路作好了晚饭的布置。

  玉兰花最好是掰开来,用蓝花瓷盘盛了,一片一片浮在浅浅的清水里,这样会有暗香浮动的效果。对了,别忘了要用细线串起两个花苞苞,挂在胸前,这样的香氛可是迷人了。不要开灯,只点两根蜡烛,录音机里放点音乐,结婚时人家送的几个玻璃高脚杯可以找出来用了。那件毛衣,不要急着给他,要在开饭前蒙住他的眼,让他猜一猜,猜不到可以刮刮他的鼻子。可惜他的鼻梁二分之一位置有点凸起,刮起来不利索。一峰最好是送到山下周婆婆家帮照一下。

  她要重新找回两人世界的甜蜜。

  计划很美,实施得也顺利。林秋生穿上新毛衣的味道符合她的想像。她就用手支起脑袋成四十五度角,坐在那里傻呵呵地看着他。这顿饭吃着就不是饭了,吃的是竹露荷风呢。

  梦幻一样地还没吃完,林秋生母亲来了,哭哭啼啼叫走了儿子。


  【九】

  林秋生深夜才回来。一脸愁色,说弟弟在乡下偷别人牛杀了卖肉,这次事发给拘留了。

  正心绪索然的苗紫竹一听很生气,气急下就说都是你妈给惯的,我一直就看他游手好闲不像样子,也活该要去关一关。林秋生听得却不顺耳,到底是兄弟连心呐。他说在里面很可怜的,穿少了衣服,冷得他发抖呢。苗紫竹说我还气得发抖呢,好好的一个晚上,被他搅得一塌糊涂。正在洗脚的林秋生惊讶地说,你怎么这样没有同情心啊?真是不可理喻。

  苗紫竹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翻身,下床,来不及披衣服。

  她叫他脱了外衣。果真,那件新毛衣没了。

  她傻了,愣在那里。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一腔情意无从凭寄了,那么紧巴巴的一百块钱,从儿子的医药费里漏下来的一百块钱,自己不舍得花的一百块钱,为爱人买下的一件毛衣,眨眼就没了。他林秋生怎么就领会不到她的一番爱意呢?他怎么可以如此不珍惜她的爱心呢?

  没穿外衣,她觉得身子有些凉。很凉。心凉透了。

  她抱紧自己。靠在门框上,日光灯照着她的脸发白。她咬着牙,说:“你践踏了我的感情!你知不知道?”林秋生回说:“你别这样耸人听闻,不就是一件毛衣吗,还是我挣来的稿费钱呢。大不了还你一件就是。”

  苗紫竹听他这样说,越发地觉得失望。她的失望在于整个身子的松懈,她的手不再相抱,而是无力地垂下。这怎么会是一件毛衣的事,这个事比毛衣本身重要啊,他是慢待了她的一片心啊。他居然不晓得回家拿衣服,而是不假思索地脱下了不该送出的毛衣。这说明他是不看重她的心啊。

  这样一想,她的身子重又绷紧了,她觉得有股激流在体内奔涌。她按捺不住,要给它找个出口。她气急败坏,她突然就冲过去,她端起他的洗脚水朝他身上泼去。

  她发着狠,说:“你真是愚蠢,无可救药,整个是头猪!”

  这样骂出来,她觉得好过了些,体内的急流变成了溪水,平缓了下来。她泪流双行。

  而林秋生上火了,他一把反扭住她的双手,大吼:“他是我的亲弟弟呀,我能看他受冻吗?我能吗?”苗紫竹给他的神情吓坏了,吓得直往地下缩。最后是重重地被林秋生推在了地上,弄了一身湿。

  苗紫竹不再是苗紫竹。她是一滩泥。


  【十】

  婚姻总是让人犯同样的错误。

  毛衣事件又成了苗紫竹数落林秋生的一个把柄。当然,通常林秋生是不吭声作内疚状的,这在苗紫竹就算达到了目的,她就是要让他时刻记得她的好,记得他的不领情。不过,也会碰上林秋生发出吼叫的日子,他会吼道,鬼要你买的什么破毛衣?这个时候,苗紫竹就让自己泪如雨下,竟觉得是农夫和蛇的故事重演了。

  生活里的这个节外生枝,轻易就把苗紫竹的建设性心态弄坏了。经过了这一回,她居然放弃了一种指望,她说服自己,别在婚姻中指望爱情的继续。她认定,是生活里的烟火气污染了她的爱情,屏蔽了她的爱情。下意识地,她把自己和生活拉开了一段距离。就像是放弃一个无解的方程。

  当然,在后来苗紫竹又经过一些世事的磨砺后,对毛衣事件也有些后悔。她甚至觉得把毛衣单纯地等同于爱情太可笑了,太食古不化了。爱情是什么?看不见的风,摸不着的月,多少人没有风吹月照的日子也是过得下去的。她当年怎么就会不明白这道理,硬要清楚地让自己浮到日子的上面,而单独地把林秋生一个人抛在烟尘里呢?

  苗紫竹和崔玉笛的联系越来越少了。不是不屑,是不想。没心情。


  说不上理由,苗紫竹的主妇却当得比以往更好。好到林秋生无话可说。那几年,儿子林一峰的心脏病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了手术,需要他们投入更多的精力。他们都做到了。与此同时,苗紫竹的副教授也到了手。

  生活在按自己的方式继续。


  【十一】

  儿子四岁那年,林秋生在市里有了一套房,他们搬下了师专。这样,苗紫竹开始了两头跑的日子。

  耗在路上的时间多了,想的心事也就多了起来。又不是什么具体的心事,只是虚缈缈的,有些不着边际。听过恩雅的歌吗?苗紫竹的心绪很像是恩雅唱的《牧羊人之月》,是在一片无人的草原深处,月亮寂寥地升上来,羊儿们都安静地睡了,牧羊人却抬头,望月,发呆,想着心事,又不知所想的样子。只有一片内在的神秘和高贵,牵引着内心的情愫,涤洗着蒙尘的心灵。苗紫竹就是生活里的牧羊人。

  也许是一个初冬的黄昏,路边温吞吞的灯光,不知怎么总算射进了她的心扉,唤起了她的注意,猛然间,她才发现这些路灯不知什么时候换了。

  又也许是一个初夏的早上,清风徐徐,拐过街中心花园,满园摇曳的粉红色小花,竟突然在提醒她别忘了身在何处。

  到了夏末,一辆车子从她身边开过,高音喇叭在刺耳地播着庆祝抗洪救灾的胜利,她才记起,这个城市在夏季里是经历过一场生死考验的。她想该死,林秋生的家不正是给淹了吗,林秋生不是有一个多月时间不着家去抗洪吗?自己不是在学校捐了救灾款吗?这些事怎么想起来竟是梦一样的?

  她又想远一点去,再想远一点去,所有的经历在她的记忆里却像缓缓拉长的镜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啦。只空余下一些模糊的影像浮在光中……

  慢慢地,在路上跑来跑去的苗紫竹感觉到了自己的状态,她惊讶地发现有另一个自己是从生活里剥离出来了,她看到另一个苗紫竹瞪着一双怜悯而温柔的眼睛在空中望着她。

  那个苗紫竹,是多么高贵和神性啊,她望着她,总是欲语还休。她想,这是怎么啦?那个苗紫竹,到底想说什么呢?不过,一旦她这样关注自己,那个空中的紫竹就会不见踪影,她和她在捉迷藏呢。


  【十二】

  最想不通的当然是林秋生。

  苗紫竹的飘忽他是早有所察的。他知道和自己呆一起的,只是一个物化的苗紫竹,那个灵性的苗紫竹却没有了,飞远啦。不知要飞到哪里。他有些不知所措。下定决心,他要拉回她。他要把她从半空中拽下来。他要让一颗飘忽的灵魂收住脚。

  有一天,他把正搞卫生的苗紫竹拉到后阳台。他说:“我求求你,可不可以像人家那样活?”苗紫竹看到了,他是指后一栋阳台上的两个女人。东边一个洗衣服的胖子,西边一个拖地板的瘦子。

  洗衣服的,洗一件,地上淋了一些水,她晾衣,用拖把拖干地;再洗一件,又淋湿了地,她又晾衣,又用拖把拖干地……乐此不疲。

  拖地板的,拖完阳台,转身,发现地下又脏了,又拖;洗完拖把,转身,又看到了脏印,再拖……只是不晓得是脚上的鞋脏。

  苗紫竹忍不住,噗地笑了,说:“人家可是下岗了,时间有多呢。”林秋生也看出了好笑,说:“我其实不是要你这样。”苗紫竹生烦了,她把手中的抹布扬了扬,说:“我洗衣做饭不比人家差,我还能上大学讲台授业解惑,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你还要我怎样?”

  林秋生更急了,他听出来了,苗紫竹的话滴水难进,密实得很。他进一步解释说:“我是要你像她们一样踏实。”

  苗紫竹狠狠地把抹布擦着玻璃,说:“我很踏实。我的家并不比她们的家脏。而且不俗气。什么是踏实,在一件事情上面重复许多无谓的细节就是踏实吗?惶恐地把时间消磨在柴米油盐里就是踏实吗?那不叫踏实,那叫浮躁。我说得对不对?”

  林秋生说不过她,只好住了口。

  苗紫竹当然明白林秋生的用意,只是对把她和下岗女工类比感到委屈。在他的眼里,怎么就看不出她和其她女人的差别呢?

  在林春凤那里,却是非常锐利地看出了苗紫竹的不同。已经有好几次,她对弟弟提过苗紫竹的高傲了。她说:“不就是多读了几年书,架子摆得够大,路上看到我们也是视而不见。”林秋生当然不相信,他说:“紫竹还不至于这样。”再提醒苗紫竹时,她也觉得奇怪,说:“没有这样的时候啊。我何苦要去得罪你家人?一定是我没看到,你去作作解释。”

  但林春凤的不满最后是反应到不登弟弟的门了。林秋生也开始怀疑起苗紫竹的解释了。他说:“你又不近视,没有借口的。”苗紫竹只好赌气说:“信不信随你。”心里想,一定是自己常常只顾想心事的原因造成的。但这样的理由是成不了借口端出来的,一个人怎么能跟外人说,“对不起,我一直在走神呢?她还没糊涂到让外人误为有病的程度。”

  误会就这样由着性子加深了。

  就那样,苗紫竹没法自控地游离在生活外。和林秋生的交流在她看来也成了多余,她有一种要疯了的感觉。为了不让自己发疯,她只好把空余下的不多时间用来看书,文史哲艺,无所不涉。

  在她看来婚姻简直就是一个黑洞了,她和林秋生的爱情现在已经燃尽了,要坍塌了。她就要被其强大的吸力撕碎成粉了。此刻她当然不知道,这样的经历正在为她灵魂的脱胎换骨积蓄动力。

  没有人会知道明天的能力。

  老天像是要整修一个乾坤样地彻底修整苗紫竹。最后的磨难发生在儿子死时。那时他已经八岁了。他死在第三次手术后不久。


  【十三】

  是“六一”,一家人要哄儿子高兴,带他去公园。坐三轮车回来,儿子不等车停稳就着急往下跳,不小心摔跤头先着了地。

  去了医院,医生看过片子,摇头,劝他们放弃。他们只好放弃。也许是冥冥中觉得儿子该解脱了,不能再去受那份病罪了。

  这时林一峰还清醒,还能说话。没什么不舒服。林秋生说,儿子我们带你看看全城的风景吧。苗紫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会麻木地陪着儿子笑。雇了一辆三轮,绕城到处跑。林一峰开始是能说能笑的,慢慢地体力就不支了,开始呕吐,说头好疼。这时他们已经看了两三个小时了。这样的风景有什么可看的,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了!

  就回家。一峰在自己小床上躺下来,林秋生在一旁陪着。苗紫竹受不住,躲进大房间流着茫然而无声的泪。外面是一群孩子快乐而飞扬的嬉闹。闹腾腾的。家里静寂了,死静死静的,静到可以听见两个大人心碎成粉的声音。只有儿子越来越轻微地在说,爸爸,我头好疼。这样的呻吟传到苗紫竹耳里,根本就是五雷轰顶。不知过了多久,当苗紫竹确信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呼唤后,她终于迸出了长长的一声泣喊,昏了过去。

  又过了几年,苗紫竹相约崔玉笛到周庄共游,这时林秋生已经离开了她。在周庄有名的双桥上,月亮冷冷地升上了桥中心,古镇阗静无人。当她平静地向崔玉笛复述这个细节时,要昏过去的却是崔玉笛了。她心里替苗紫竹锥疼,想万箭穿心也莫过于此了吧。

  唉,生活总是把人根本承受不住的苦难让人去承受。而人又总是在承受过后大彻大悟。

  苗紫竹对崔玉笛说:“儿子没了,所有的经历都像是一场梦。我越来越对生活失望了。儿子不在,给了我一份意想不到的自由,这个自由就是,我可以大胆地承认我对婚姻生活,甚至对全部生活的失望。我可以无所顾忌地表现这种失望了。从前啊,有个孩子在,我是不敢去抱怨生活的。”


  【十四】

  儿子没了很久,有一天苗紫竹终于打起精神整理东西。

  她在儿子房间壁柜里发现了一个纸盒,竟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了。迟疑间要瞧个仔细,却失手打落在地。原来是一个茶杯和一把茶壶。

  现在,它们在她的脚下碎了。碎得惊心动魄。

  她记起了婚礼上的一幕,记起了另外三个杯子摔碎时的脆响,那响声变得陌生而遥远,恍如隔世。她摇摇头,轻微地叹息道,不过九年啊。

  “不过九年啊———不过九年啊———”,她听到了一片和声在身体四周唱响,她吃惊地眨了眨眼睛,可是什么也没见着。她记起了那个魔方,就满头大汗地找,却怎么也找不着啦,原来是给儿子一直玩着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最后,她虚弱地坐了下来,在房间的木地板上,她盘了盘腿,坐稳了,两手轻轻地捏了捏,在虚空中捏出魔方的形状,象征性地翻转几下。又翻转几下。几个来回后,她觉得翻来翻去的不过是片虚无。很无聊的,就一动不动了。她需要休息。如果什么都没意义那就闭起眼吧,闭起眼世界就会停止纷乱。

  有两行泪就那样从她紧闭的双目中淌下来。突然,她觉得自己需要大哭一场了,为什么不呢?痛苦早就把她淹没了,麻木早就把她弄丢了,在哭声里把苗紫竹唤醒吧,在泪水里把苗紫竹找回吧……

  林秋生下班回来,她有点发蔫地说起这两样东西,她说:“真是不经摔啊,还是木板地呢。”林秋生说:“现在漂亮的茶具多着呐,你要喜欢哪天我们上街买去?”她摇头。弄不清对方是真不懂还是为着要安抚她。她还说:“那个魔方也像是长翅膀飞了,前一阵还看到儿子手上在玩它呢。”林秋生安慰说:“那魔方早就给转坏了,丢就丢了吧。”

  苗紫竹就在心里安慰自己,可能是儿子喜欢,把它带走了吧。

  这天她总算多吃了一口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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