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印象中的父亲总是不苟言笑,脸色冷峻,严肃的有点怕人。什么大番小事,我们总是跟母亲倾诉,从来不会找他。无论小时候放学到家,还是工作后下班回家,哪怕是在田间做活到家,进门第一句话往往是:“妈,我到家了”。如果第一眼没看到母亲恰好父亲又在,脱出而出就会问:“我妈呢?”

  严格地说,父亲不讨人喜欢。就算他很少骂过我们,从没打过我们,但他的表情让人害怕,他的眼神让人敬畏。跟子女说话很冲,像吃过枪药似的,又像英语倒装句。比如喊我们吃饭:你不吃饭吗?比如叫我们上学:你不上学噢?比如喊我们起床:你不起床吗?如果我们问他一件事怎么做,他会反问:你说呢?明明可以好好说话,非要冲人噎人,从不考虑子女感受!如此反复,谁还敢和他说话。非找父亲不可的时候,我们也常常变通一下,跟母亲说,母亲再找父亲,母亲就承担起了翻译官外交官的角色!

  15岁那年夏天,我凌晨4点半被叫醒起床放牛,等我磨磨蹭蹭,醒了霉,穿了衣,洗过脸时,父母哥哥们已经上山割麦子了。我站在石磙上往牛背骑的一瞬间,黄犍牛一个跳跃,重重地把我摔到地下。胳膊疼得像触电似火烧。

  父亲下山后,看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叫,既不安慰也不抱怨,拉着我就去四里外的隔壁村庄找马姓剃头匠,正在犁地的马大爷停下农活,脱只鞋子朝屁股底下一坐,将我的膀子耽在他的腿上,不顾我的疼痛,硬捏硬拽几下就说已经好了。

  回家后,父亲继续上山劳作,我连续疼痛几天不见好转,而且膀子肿得雪亮像小腿粗。大约第七天,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去县城就医。颠颠簸簸40里路,石牛山那个S型转弯大下坡,货车来来往往,灰尘蒙眼呛鼻,父亲稳住车把,紧张的衣服都汗湿了。

  医院那个姓马的医生,举着片子,逮到父亲狠狠熊了一顿:“天大笑话,剃头匠要是能治骨折,还要我们医生做什么?开刀开刀,住院住院!”好像是去姑姑家一下,又去叔叔家吃了饭,婶婶说:“天太热,秋天来开刀吧。”

  返程中,上坡多,很费劲,我时常下车走一段。父亲一路无言,看出来心情沉重。也许父亲在想,正是夏收大忙时,麦子半天也不能耽误,住院、手术的钱又从哪来?

  第二天鸡叫头遍,父亲又骑车带我去仇集镇龙头港,去找一个叫王唯一的接骨神医。传说这人名气很响,县里好多领导、局长家的孩子都去找她医治。一路向西,翻山越岭,翻过华岩寺、高山坪、棋盘山、黒头港、龙头港,几十里的山路,可以骑行的路段5里都没有。路上,采山里红、酸枣子吃,到西瓜地砸西瓜吃。

  我一直弄不明白,那么热的天,那么多的山,那么远的路,父亲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几乎一路都是沉默的。如果我是抱养的,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为我求医?问题是,父亲问路时和别人说话很多,吃瓜时和瓜农谈笑风生。

  神医为我医治的过程,极其痛苦,就算三次注射麻药都无济于事。严格地说,我是在大叫嚎叫惨叫声中完成“手”术的。父亲像杀猪一样按着我,我清晰地看到他两只眼睛都流出了眼泪。

  在神医家的那个不眠之夜,我再疼也强忍着,尽量不哼,我想让父亲多睡一会,可是,我哪怕再轻微的翻身,都会使父亲立马下床静静的看着我。其实,我一夜没睡,父亲也只是眯着眼而已,他也是一夜没睡,听着我的一举一动。

  次日下午就回家了,以后是神医每周一次登门换药。回家山路崎岖,父亲多数推车,很少骑行。仍然很少说话,只和我说他做了个梦,梦到山上一大片野马追,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一个人收割,一担一担往家挑,一点也不累,去供销社药材收购站,卖得好多钱。父亲说,收多少亩麦子也抵不上这片野马追。

  这是我印象中,父亲和我一次性说过最多的话,也是有完整故事情节的交流。直到后来,直到我工作,我们仍然交流很少。父亲做过多年村组干部,他对别人春风满面,对村邻笑语相迎。他有着崇高的威望,村民家大到婚丧喜庆,建房买车,小到写封家书,孩子取名,甚至邻里纠纷,总会找到父亲去帮他们想办法,拿主意,做个主。和我们不说话,和别人话很多。如果家里来客,他在饭桌上有说不完的话;他召集"班子"成员在我家开会研究农事,好像都是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可是,他就是对自己的子女板着面孔,极其严肃,从不啰七八嗦嘻嘻哈哈。

  所以,我们全部是和母亲说话,和母亲有说不完的话。

  2009年2月20日,74岁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虽然交流不多,但怀念父亲,一刻也不停过,他能让7个孩子都读书,这在文盲遍地的山村,也是了不起的大事。

  父亲,是世界上最严肃的那个人,是心里压力最大肩上担子最重的那个人,是最孤独的那个人,是最难懂的那个人,是爱你最深却又不善表达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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