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地处珠江三角洲中北部,在西江、北江和绥江三江汇流之处,属于半丘陵地区。村庄坐落在小山脚下,前面是开阔的水田,后面有山岗、坡地和田野。这些山岗连绵起伏,星罗棋布。从天空俯瞰,山岗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馒头,撒放在绿色的原野上。

  南方的山,除了石灰岩地区,大多数都有草木,极少是光秃秃的。我家乡的山岗也是一年四季,树木常青。春天,岗上野花芬芳,蜂飞蝶舞;夏天,树木葳蕤,蝉声悠长;秋天,野果成熟,部分草木渐渐变黄;冬天,衰草连天,而松树杂树等仍深绿一片。这些花草树木,覆盖着大地母亲,就像大地母亲的毛发,点缀着她的青春和美丽。

  在物尽其用的农村,干枯脱落的衰草、树叶,是乡民不可多得的燃料。

  尤其在改革开放以前的农村,人们还没有使用电饭煲等炊具,也没有使用天然气这燃料,煮饭、烧水、炒菜等等,全部都是靠烧柴来完成,因此,柴草显得特别重要。

  一

  童年,家在农村。上世纪70年代,物质匮乏,连柴草也不例外。当时乡民用来做饭的燃料基本是禾草。但禾草要留一部分给生产队的牛过冬,剩余的才分到各家各户。各家分到的柴草除了用来烧饭,还要煮猪菜(当时家家都养猪的),分到的柴草最多能烧半年,有半年的柴草是空缺的。乡民要到处找柴草来补充。山上的树是不能砍伐的,那只能砍杂树,割草、耙落叶等等。我从读小学开始,几乎每天放学都要去打柴。弄点柴草回家,是我最紧要的家务。我的童年之梦,大多都与打柴有关。

  打柴的方式有多种,如砍树枝、割草、拔草、铲草、耙草(包括树叶)等等。

  耙柴用的工具是竹耙。竹耙的主体部分是扇形的耙齿,下面带一条竹竿作手柄,耙齿是弯弯的,便于勾住所耙的东西。竹耙有大有小,耙齿有疏有密,有多有少。小而疏的竹耙约有12齿,大而密的竹耙有二三十齿。

  相对于砍柴、割柴、铲柴,耙柴是比较轻松的活儿。在平地里耙柴,只需按住竹耙的手柄,拖着竹耙走动,竹耙便耙到草。待竹耙里的草耙满了,把草脱下来,然后又开始下一轮的耙草工序,周而复始。在坡地上耙柴,则要按住手柄,用力拉扯,一拖一拉,把柴草拢到一起。

  一把竹耙,就像一把梳子,梳理着大地母亲的毛发。无论是山坡还是草地,竹耙梳过之处,草木都变得整齐、顺溜。

  我最喜欢在沙地上耙草。耙过之后,耙齿在平整的沙面上划过一道道痕迹,直线的,像单行本上的线条,整齐划一;弯曲的,像大海的波浪,起伏连绵。竹耙在沙面上滑动,就像在沙面上作画。

  从村子通往圩镇的小路,两旁种了桉树等树木,这些树不时飘落一些叶子。我常常在上学,跑到路边,留意树下有没有落叶,若有,便在放学后以最快的速度耙到落叶。

  最希望的是刮风,最好是打台风,那时落叶飘零,铺满地面。但因为僧多粥少,要想耙得多柴,当然免不了要早早行动,走在别人前面。

  我喜欢跟小伙伴们去耙柴,因为去耙柴就不用做别的家务。耙满一箩筐,一般已到了傍晚时分。我们先不急着回家,都聚集到山坡的草坪上玩耍:翻跟斗,竖倒立,练劈腿,唱歌、跳舞等等,有时躺在平坦的草地上,看着红日西沉,迎着习习晚风,闻着被太阳晒过的青草的味道,谈天说地,好不惬意。华灯初上时分,估计家人已经做好饭了,便打道回府。回到家,有妈妈留着的份量十足的饭菜,想着这份特殊,心里便洋洋自得。

  二

  我读四五年级时,经常跟堂姐她们去打柴。她们年纪比我大,打柴有经验,打得又快又多。有一天她们商量卖点柴草到附近村的砖厂,好赚点零花钱。一听到可以赚钱,我十分兴奋,要跟她们一起去卖柴。开始她们不同意,怕我人小,走得慢,我磨了半天,才得到她们的同意。于是每天我把打来的柴草偷偷放一小部分在外面,过了一段时间,就有满满的一担了。

  那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课。吃过早饭,我跟着堂姐她们,挑着满满的一担柴,高高兴兴向邻村的砖厂出发。想到我瞒过母亲,马上可以赚到零用钱了,心情特别兴奋,边走边跟姐姐们说说笑笑,好不开心。

  刚出村口不远,突然听见有人大声喊,“阿群,你回来!”原来是母亲追来了,我顿时傻了眼。气喘吁吁的母亲跑到我面前,截停了我,说:“家里都不够柴烧,你还拿去卖?气死我了!快挑回家。”

  我急得哭了起来,央求母亲:“妈妈,你让我卖了它,我以后多打点柴,行吗?”

  母亲说:“不行!你没看到我们家的柴快烧光了?而且快到梅雨季节,打了的湿柴也弄不干。”

  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实情,便不好意思再坚持。堂姐她们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我,我羞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只好尴尬地朝她们挥挥手:“你们走吧,不用等我了。”

  我垂头丧气地跟母亲回了家,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 

  后来堂姐她们一个个说卖了多少钱,可以买多少漂亮的毛线和漂亮的发夹,把我羡慕得直流口水。

  有年寒假,临近过年了,我家却面临“断柴”危机。母亲要到生产队开工,没时间去打柴。放假在家的父亲一拍胸脯,豪气万丈地说:我带孩子们去耙柴,保证耙到柴回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就带着我们姐弟俩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可哪里有柴耙?我天天去耙柴,知道周围的山岗、草地都被人或割或耙,整得一干二净了——除了刚长出不久的草,就像女人刚长出的毛发,嫩嫩的。

  走了差不多一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老虎岗。

  老虎岗其实是属于邻村的。一到老虎岗,见到树下落了厚厚的一层松叶,我们兴奋得不得了。顾不得欣赏山岗的景色,我便迅速开始耙柴。

  老虎岗上,松树下面大多是沙地,耙松叶不需用大力,只需轻轻一耙即可,碰到有些地方有石子,要挑起竹耙,避开石子来耙。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声、鸟鸣声和耙柴发出的“沙沙”声,但在我听来却像动听的音乐。松树发出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气爽。

  耙过松叶的地方,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十分舒服。

  不久,我们满载而归。当母亲看到我们耙回来两大麻袋松叶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些松叶帮我们渡过了“断柴”危机。

  到上世纪80年代,农村实行分田到户,柴草匮乏的现象有所缓解。后来村里投标山岗,母亲投到了村后小岗的其中一片。这片山岗种有桉树、松树以及其他杂树。柴草充足了,我们不必再为燃料不够而操心。后来,村民都用上了天燃气,很少人用柴草做饭了。母亲偶尔到山岗上耙柴,她说用柴草做的饭特别香。

  竹耙,虽然用的不多了,但还是被母亲当宝贝地保存着。

  三、

  每次回娘家,我总想到母亲的那片山岗走走,一来为母亲耙点柴,二来是想寻觅童年打柴的记忆。母亲也喜欢我们和她一起去耙柴。

  几年前,我们姐弟几家人回家探望父母。吃过午饭,我对母亲说:“等会我们去山上耙柴,好吗?”

  母亲一脸喜悦,但又心疼我说:“你不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我说:“不累。山上空气好,人会特别精神的。”然后我转问几个小字辈;“各位美女、小帅,我们和奶奶(外婆)一起去山上耙柴,好不好?”

  侄子、侄女大声说:“好啊!姑妈,我们支持你!”

  女儿和姨甥女也说好。

  于是我们便着手准备工具。一会儿,母亲扛起了竹耙,我挑了起箩筐,我先生拿着绳子,小字辈们拿着纤维袋,一行七人,浩浩荡荡往村后的山岗出发了。

  到了山上,我们分工合作:我负责耙柴,女儿和表弟表妹负责捡柴枝,女儿她爸负责捆绑柴枝,我母亲负责把柴草放到箩筐和纤维袋里。

  “沙沙沙!”山上的落叶很厚,一会儿我便耙到一大堆树叶。

  我对母亲说:“以前如果碰到有这么厚的树叶,简直像捡到金子一样高兴。”母亲说:“是啊,那时家家都缺柴少草。刚落下的树叶,很快就被人耙走了,哪里留得这么厚?”母亲叹了一口气,又说,“你爸爸行动不方便,我是很久没来这山上了。”

  我说:“那以后我回家就陪您来耙柴,好吗?”

  母亲高兴地说:“当然好啦。”

  我和母亲边干活边聊着。

  这时,听见侄女在叫:“奶奶,这里有很多树叶!”

  “哎。等会我们过来耙。”母亲应道。

  一会儿听见姨甥女在叫:“外婆,我捡到了好几个松果!”

  “好啊,松果也可以当柴烧,放到箩筐里吧。”母亲笑着说。

  一会儿听到侄子惊喜地大声叫:“奶奶,我看见小松鼠了!大家快来看啊!”

  “在哪里?在哪里?”女儿,姨甥女和侄女异口同声地问,然后跑向侄子那边去。

  小字辈快乐的说笑声和母亲的应答声在幽静的山岗上回荡,我的心也被快乐感染着。  

  在母亲的笑意盈盈中,我感到了一大家子乐也融融的幸福。不一会,我们祖孙三代,满载而归。

  最后一次和母亲到山上耙柴是2016年秋天。那次是我和侄子、母亲三人去的,回来时是我挑的柴,那时母亲已经七十七岁有多了。以前每次挑柴回家,都是母亲做的。她不给我挑,说我不干农活多年,不习惯。那次我说我来挑柴,她没有拒绝,现在回想起来,母亲那时已变得衰老了,而我一直觉得母亲还未老。

  2017年11月11日,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从她发病到去世,只有三周时间。母亲的匆匆而逝,令我悲痛欲绝。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母亲的形象时常浮现在我脑海里……

  如今,娘家的杂物房里,放着一把16齿的竹耙:褐色的手柄,磨得光滑,靠在墙角,铺满灰尘。那是母亲生前常用的竹耙。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需用竹耙,但睹物思人,这把竹耙曾陪伴我渡过童年和少年,曾给我一家的生活带来过温暖,曾给我和母亲带来过快乐的时光,这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就像父母给我的爱一样,永远不会消失,会伴随我一生。

  我拿起竹耙,抹去上面的灰尘,抚摸着耙齿,仿佛在梳理我纷乱的头绪和绵绵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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