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还没亮,我醒了,点亮小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透过窗玻璃,我望见窗外雪花悄悄飘洒,真是人逢喜事,雪花也来凑热闹,从四面八方赶来拥抱这个古老村庄。 

  今儿,我就要离开家乡奔赴四十里外的深县中学,那是新兵集结地。在角邱村新华书店供职的父亲特意赶回家,决意骑自行车送我到新兵集结地报到。接到入伍通知书,父亲母亲甭提多么高兴啦,连续几天来都笑得合不拢嘴,儿子当然理解父母的心愿。抗战时期,母亲担任村妇救会主任,每年征兵的日子,母亲挨门挨户动员村里的小伙子参加八路军,把一批批年轻力壮的农民后代送往抗日前线。1940年, 一场兄弟俩争当八路军的争执惊动了全村。父亲和叔叔都想参加八路军,奔赴战场杀敌,兄弟俩各不相让。 

  父亲说,我是共产党员,又是青抗先主任,第一个参加八路军的应该是我。 母亲接着说,说的对,俺动员村里的小伙子参军,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现在,自个儿的儿子要参军,俺可不能扯后腿,你要是当了八路,俺这个妇救会主任脸上才光彩哪! 叔叔说,别挣啦,哥是村干部,离不开,还是我去当兵。 话音刚落,叔叔披上粗布褂子,远走高飞了 ,和他一起参加八路军的还有西邻的乔万凱。(俩人都成长为军队师级干部) 

  当年,父亲没当上八路,如今儿子应征入伍,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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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起身下地,来到中间房,只见父母住的西间屋门缝里露出灯光, 看来父母早醒了,点着灯聊天呢。 听见父亲说:起来吧,赶早不赶晚,到新兵集结地,要走四十里雪路。 母亲说:俺一宿没睡着,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激动。夜拉个晚上俺就包好了饺了,俺去生火,你们吃了饺子就赶路。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上桌,母亲还摆上醋碟儿,碟里放上我爱吃的腊八蒜。母亲对我说:“儿子,吃吧。今儿包的饺子都是一个肉丸儿,可香哩。你到了部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回家,往后的日子吃娘包的饺子机会太少了,多吃点,吃饱了娘才高兴哩。” 

  我对母亲说:娘,你儿子是一只飘飞的风筝,不论飞得多么高, 多么远,总是被乡思的线牵着。到了部队,我一定好好干,只要有机会,我就回家看您。 


  此刻,我发现母亲偷偷地抹眼泪,当年,日本鬼子用刺刀对准她的胸膛,她没有眨眼,而今我要离她远走,惜别之情竞使她泪盈眼眶。踩着地上稀稀落落的雪花,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送我参军。我用网兜装上母亲特地给我买的唐瓷洗脸盆,提着起路。那洗脸盆里有荷花金魚图案,这是母亲精心挑选的,我猜想,荷花是母亲,金魚便是我,洗脸盆里有慈母心、游子情啊。 

  雪,越下越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网住了天空,也网住了冀中平原这个古老的村庄。我一家人行走在村街上,来往的乡亲们好奇地问:这大雪天,一家出动,干嘛去?母亲一一回答:送大儿子当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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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那是他刚到角邱村新华书店上班,卖掉自家一棵大杨树才买回的一辆加重飞鸽牌自行车。父亲正是骑着这辆自行车,多次送我到安平县后张庄中学和深县高中读书,每次离家上路,母亲总是站在家门口望着我们远去,今儿,母亲送我参军,要送到村口。她迈开三角型的小脚,行走在飘着雪花的村街上,母亲告诉我,抗战时期,她送村里的小伙子们参加八路军上前线,都是送到村口,无一例外。 

  雪花稀稀疏疏地飘落,落在母亲的头上和肩上,望着雪幕中母亲的身影,我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冬季的雪天。那年我刚满 13 岁,正处在难熬的三年困难时期,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是空的,没有一粒粮食, 一日三餐都是野菜,进入冬天的门坎,再也寻不到野菜了。前几天,母亲带着珍藏多年的手饰,到滹沱河北边的村庄換回了半口袋萝卜干儿,才使一家人免遭绝粮之苦。听说北郝村我干娘家景况略好些,母亲让我推着用柳树叉子做的小木车,娘俩一起到我干娘家走亲,其实是想讨点吃的东西。干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见俺娘俩大老远的来了,不忍心让俺俩空手而归。干娘说:家里没有粮食了,有几棵白菜,你们带回去,听说救济粮快下来了,咱们有盼头啦。 

  我将干娘送给的六棵白菜捆在小木车上,和母亲踏上回家的路。怎么也没想到,走到半路,下雪了,雪下的那叫大呀,扑天盖地,我发现母亲变成了雪人。糟糕的是,行至大子文村东,离家还有四华里,小推车坏了,母亲让我在雪地里守着白菜,她回家去叫父亲来收拾惨局。我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的背影,分明是一个雪人,渐渐消失在雪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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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送我到村口,停止了脚步,对我说:儿子,娘就送你到这里, 到了部队,要好好干,娘等着你的好消息。我咬了咬嘴唇,对母亲说:娘,放心吧,儿子不会给你丢脸! 

  父亲骑着自行车带上我行进在洒满雪花的乡间小路上,我扭过头来回望村口,母亲还站在那。哦,雪人,那是在抗战期间当了八年妇救会主任的雪人,那是把目光投向遥远军营的雪人,那是等待儿子好消息的雪人,一袭银白,美丽,晶莹,圣洁,没错,那是我吸着她的乳汁长大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