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你也过来喝两盅酒呗。三喜脸上泛着红光,边说着边用手划拉着光秃秃的脑壳。

  你喝吧!我不会喝。女人轻声细语地答,手里抚摸摆弄着一挂银麒麟锁。

  要不你喝杯啤酒吧,就像喝水一样,也不醉人。

  啤酒也是酒,你也别喝太多了,跑一天的车,怪累的,吃完饭早点儿歇着吧。女人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手里依旧抚摸摆弄着银锁。

  她平常话不多,像大多数乡下女人一样,眼里手里都是活儿,勤快能干,不是那种走东家串西家,张家长李家短爱嚼舌根的女人。在三喜喝酒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炕沿,看着丈夫喝酒的样子,手里抚摸摆弄着银锁。

  你总爱摆弄那银锁。三喜说。

  为啥不爱和我说话呢?三喜又说。

  最后,三喜脸红红的,很响的嘬了口酒,把喝干见底的酒杯重重地蹾在桌子上,眼睛红红的,努力地盯着女人,仿佛要看清楚什么似的,此时的三喜,一脸的凝重。但过了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股悲伤涌上心头,让他酸溜溜的。喝进去的白酒,从他的喉咙里燃烧起来,一路窜到血管里、心头,让他几乎不能自持。这时的她,开始局促不安,手脚无措,眼里闪动出一种罪孽感、恐惧感,手颤颤地把银锁放在贴身的兜里,轻手轻脚地拾掇着桌子上的碗筷。

  三喜不声不响地看着女人忙活,还想说点啥,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有说出来,胸口觉得压抑的透不过气,便径直上炕躺下。

  过了一会儿,她也忙完上炕躺了过来,小猫似的依偎在三喜阔厚的臂膀里,偎的他整个身体迅速升温发热。

  为啥不爱和我说话?三喜问。难道我对你不好吗?看起来你好像有心事?三喜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

  她仍旧不言语,只是将身子轻轻地往三喜的怀里又挪动了一点儿,紧紧地贴住丈夫的身体,这样都能听得清丈夫心跳的声音,丈夫强劲有力的心跳让她感到亲切安全。

  去年秋后,三喜怀里揣着三万块钱去了趟燕北,就把她带了回来。三喜带女人回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在村里传遍了。三喜在吃晚饭的时候,族里的老八叔拄着一根桃木棍,颤颤巍巍地迈进了屋子。

  听说你带回来一个女人?老八叔努力地睁着胖脸上只剩下一条缝儿的眼睛,打量着三喜身边的女人。燕北的女人可得小心点儿,别被骗了,能呆着住吗?东台庄杀猪的刘老五家二小子去年带回来一个女人,过了半年多一点儿就偷偷地拐着钱和东西跑路了,闹个人财两空。老八叔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桌旁。

  她有根,对她家知根知底。三喜一边应和着,一边斟了满满的一杯啤酒端到老八叔面前的桌上。

  我不爱喝这个,马尿一样。老八叔捋了捋颔下的山羊胡。停顿了一会儿,老八叔将啤酒直接倒进了喉咙,打了个响嗝儿。

  有根就好,你有女人了,也有个家的样子,不过喜事总要有个喜事的样子,礼数还是要讲的,别图省个仨瓜俩枣让人笑话。说完,老八叔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了。

  三喜是老生子,他爹娘在三喜之前生了四个女孩和二个男孩,但都没能活下来,都是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等到三喜出生时,他的爹娘已经四十几岁了,对三喜这枚仅存的硕果,爹娘视他为掌上明珠,可以说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对他百依百顺,他要星星,绝不敢给他月亮,这样就宠惯出了三喜“说一不二”、“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性格。十六岁的三喜初中没毕业辍学成了社会闲散人员,因为他人高马大,下手黑,逐渐就变成了一个惹祸的班头,三打俩头地招灾惹祸。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进派所局子也都不止是“二进宫”、“三进宫”,他的爹娘没少赔礼搭钱带累心。他的爹娘思谋着准备给他操持一门亲事拴住他,省得到处乱跑惹是生非。但当地的人家一打听,哪有不知道三喜情况的,亲事总是说不成,终于在三喜二十二岁那年,为他担惊受怕操够了心的爹娘带着遗憾先后离开人世。

  时间就像日历牌一样,一页页的翻了过去,一晃儿,三喜到了而立之年。一天三喜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秃秃的前额,因为长期酗酒而显得臃肿的脸庞。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高空中的重物突然坠落地上,想起爹娘活着的时候自己那么混蛋,不懂得老人的好,不懂得珍惜,现在自己孑然一身,家里清锅冷灶,于是他的心里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有个女人的渴望。可是事与愿违,他主动找人提了几门亲事都泡了汤。一天他喝了一瓶二锅头后,把自己关在家里痛痛快快地想了一个白天,又对着爹娘的遗像流了一夜眼泪。

  一次出车路过一个寺院,三喜进去烧了几炷香,磕完头,他找到住持,哀求给他指点一下人生。住持说:你满脸暴戾之气,以后要多积德行善,自然会有福报,“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阿弥陀佛!

  住持的话三喜似懂非懂的,不过出了寺院的大门,三喜直接把车开到了河边,把车上拉的千来块钱的活鱼放了生,完事后心里觉得异常的轻松。

  三天后,三喜的院子里摆了十五桌酒席,把村里的大队干部和老少爷们婶子大娘长辈们都请来见证他们的婚礼,场面在附近的十里八村是最壮观、火爆热烈的,三喜这样做是为了弥补自己堂前无父母依傍,无兄弟姐妹帮衬的缺憾。当晚人逢喜事的三喜多喝了点儿,晕晕乎乎的一切都删繁就简地入了洞房。

  第二天早晨,隔壁的八婶在院墙的那边招呼刷牙的三喜过去说话,悄声细语的问:见红了没?婶子嘱咐你,老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可别惯着媳妇,尤其是侉子,惯坏了不好收拾。三喜看了一眼八婶那核桃一样满是皱纹的脸,往地上吐了几口牙膏沫,用手背抹抹嘴边,也不回答八婶的问题,只说了句:您别瞎操心!转身进屋里去了。八婶伸伸脖子,手指着三喜的背影,骂了句:不知好歹!

  两个人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他出车拉货送货,她在家料理家务,人勤手巧,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可是三喜总有一点淡淡的不快,就是她不爱说话。

  你为啥不爱和我说话?不想和我说吗?三喜问。

  想啊!她总算说话了。

  三喜喜不自禁地说:咱们好好唠扯唠扯吧。

  说点啥呢?她低着头,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又摸出了银锁,抚摸着,好像是在抚摸着她的孩子一样,眼里充满了无限的慈爱。

  你总爱摆弄那玩意儿?有啥稀罕的?三喜把憋了很久的问题说了出来。

  我娘留下来的。她的表情说话间变得庄重起来。我娘对我可好了,可是她却死得早。

  这时候,三喜反而没话可说了,一提到爹娘,他心里就隐约的有种不安。

  我爹他……她还想说。

  别说了!三喜拦住了她的话。

  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那神色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低下头盯着手上的那挂银麒麟锁,一道银光闪电般击中了她的眼睛,让她微微地哆嗦了一下,不禁的眼里泪花涟涟。

  村里的人都说三喜变了个人,原来的混不溜丢,伸手打人,张嘴骂人的街头混球恶棍,竟然变成了一只温柔的绵羊,看来是女人的作用力真大!

  日子就这样像流水一样静静地流逝。

  一天三喜出车从外面回来,一进院门看到女人坐在葡萄架下摆弄着那挂银锁,三喜心里一阵子翻腾,差点儿控制不住情绪过去抢下来扔在地上用脚碾碎。

  女人端出做好的汤面,里面有两个荷包蛋。

  你就会给我做饭,也不问问我累不累?在外面都干啥了?三喜的话里带着不满。

  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站在桌边,大气都不敢出。

  我昨晚在国道上住店,一个女服务员敲开我的房门就往我怀里扎,可风骚了。

  三喜说的时候看着女人,她的脸平静如水,竟然没有丝毫的波澜,他很失望。接着说:我搂住了她……最后还是把她赶了出去。

  三喜说的是实情。昨晚那个女人热情似火,是他从媳妇身上未体验到的那种感觉,他最终克制住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自制力。

  我说的话,你信吗?三喜盯着她说。

  女人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这让三喜心里懊丧不已,但他心里决定明天一定要去燕北她的娘家走一趟,探求一下她的深藏在心底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三喜和以往一样出车,卸完货后绕道去了一趟女人的娘家。

  他的丈人睁着一双熟透了的桃子一样红肿的眼睛,吃惊地打量着女婿,用满是皱纹的黑黑手背揉揉眼睛,问:来家里有事儿?

  三喜就把心里的疑惑对丈人讲了,丈人摆了摆右手,吞吞缩缩地说:话到这份儿上,我也就不瞒着掖着了,她十九岁那年,我欠下人家的赌债还不起,只好把她嫁给了东庄的人家。可是那家人对她不好,打骂是家常便饭,那个混蛋在他们的儿子出生不久就把她们娘俩赶回家里。时间长了,她的弟弟倒没啥说的,她弟媳妇整天的嫌弃她娘俩儿吃闲饭碍眼,这个家她也不好呆,我就又把她嫁给了你,可是她和别人的孩子你也不会要啊,就寄养在我这里,你想想啊,我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子,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咋照顾这个五岁的娃?我正想着把孩子卖给没孩子的主儿呢!

  三喜知道丈人是个酒鬼赌棍,为了钱他啥事都做的出来,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女人手里老摆弄那挂银麒麟锁了,于是,问:孩子呢?我想带走。

  啥?这几年我养着这娃白搭了多少钱,你说带走就带走?

  你说你要多少钱?

  按理说我不能向你要钱,只不过我为了给你的小舅子两口子个交待,这样吧,你给留万八千的都行。

  三喜从包里掏出一沓钱甩在桌子上。这是一万,我现在就带孩子走!

  三喜赶回家里已经是黄昏时候了,进得院子,女人正站在台阶上张望,孩子见到女人,立刻扑了过去,叫了声:娘——

  女人愣了一下,惊喜地蹲下身子搂住孩子,泪水扑簌簌地流下。强儿,想死娘了!这不是做梦吧?……

  三喜走过来,也蹲下身搂住了女人和孩子。

  过了许久,三喜把手伸向女人,她会意地从兜里掏出银锁,他把银锁亲手给孩子戴脖子上。左手拉着孩子,右手挽着女人,一家人亲亲密密地往屋里走,这时候的女人亲密地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一脸的喜悦和幸福。

  这一晚,屋里子时不时地传出来男人、女人和孩子的说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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