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刚休完三天假,跨越几个城市,陪冯青去看了场Bigbang的演唱会。我本人是向来不听演唱会的,更何况是韩国的乐队,无奈的是冯青喜欢,我有时会想,一个二十八岁的大龄女怎么幼稚起来会跟学前班的孩子毫无二致,但我只是想想,我很庆幸能在奔三之前认识冯青,虽然是经过别人的牵线搭桥,相亲认识的。

  认识冯青是去年光棍节,至于为什么朋友安排那样一个特殊的日子让我俩见面,我并未深究,这些年推掉了许多介绍来的相亲机会,鉴于近日以来,来自父母的压力愈加沉重,老同学介绍的这一个,我竟然鬼使神差答应了。

  不同于我这样的南下务工人员,冯青是南昌本地人,鉴于同处剩男剩女阵营,聊起来倒也算是融洽,彼此性情虽不相同,却并不妨碍我们接受了对方,很快我们就确立了关系,这是件好事,尤其对于我这样一个二十八岁的老处男而言,简直是福音了,也正因此,对于她素日里的要求,但凡不是太过出格,我总会想尽办法去满足,而至于太过出格的,至今她还没有提出过。

  “杨李阳,经理叫你去趟他的办公室。”坐在我对面的小胖子抱着厚厚的一叠资料,一边往他的椅子上降落,一边用半张嘴的口气对我说。

  我扶了扶快要滑脱的眼镜框,礼节性地回复:“知道了,谢谢。”

  从我的位置到经理的办公室,大概有五十步的距离,我要在这段时间里思考一下怎么张口跟经理请假,毕竟我已经答应冯青下周空出两天时间来陪她回趟老家,原本我只是单休,想要完成对冯青的承诺,就必须再请一天假。

  吴经理仅仅年长我们些许,也只是刚刚过了而立之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我进门的时候,他正认真的盯着电脑屏幕,发呆。

  “小杨啊,来,快坐。”

  吴经理反应很迅捷,发现我进来之后,忙热情的招呼。

  我有些诧异,吴经理向来对员工并不热情,甚而可以说态度冷漠严苛,如今天的笑容可亲,以往都是领导阶级才可从他这里得到的礼遇,今天于我,竟有些受宠若惊。

  “吴经理,您找我。”

  直到此刻,我心里还在努力筹划一个适当的请假理由。

  “小杨啊,今天找你来,也没什么大事,主要是通知你前段时间公司组织的体检结果。”吴经理的笑容愈发深不可测,我在他的眼球之中看到的是让人发寒的深渊,深不见底。

  我知道,体检这样的事,正常来说绝对不至于让吴经理单独来通知我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员工,按照常理来看,定是体检结果有些不同寻常,不寻常的意思就是有可能会出现让人不太乐观的疾病,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头上也冒出冷汗,手心里也是汗,我开始觉得双脚放置的位置有些不合适,想要努力调整,最终的结果是放在哪里都不合适,甚而随即我的双手也无处可置。

  我的脑海中瞬间出现了很多以前嗤之以鼻的病症,诸如癌症、白血病、肺结核等等。

  吴经理应该已经看出了我的不安,他递给我一个纸杯,里面是他刚刚接的热水,隔着薄薄的纸杯壁,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热水的温度,却并不感到烫手。

  我终于还是抬起头来,用心里仅剩的一点希望,问:“经理,我是得了什么传染病吗?”

  吴经理的笑容,怎么说呢,我甚至有些恐惧了,在这恐惧里又有厌烦,因为我无法分清他的笑容里所包含的意思,他是安慰?嘲笑?鄙夷?同情还是唾弃?

  然而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思索这些,吴经理随即给我了想要的答案。

  “你的血液初检,有一项是HIV阳性。”

  我觉得脑袋里有嗡嗡的响声,眼前的吴经理也变得模糊起来,虽然只是一瞬,但我确信自己的心脏有短暂的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也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你先不要太过紧张,这只是初检结果,还要等待复查通知,我今天告诉你,只是希望你有一个心理准备,如果不是,自然是好事,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就算复查结果依然是阳性,现在的科学这么发达,你也不要有太重的思想负担。”

  我努力地将吴经理的四只眼睛重新叠回成两只,双手用力按住微微发抖的腿,其实,我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的,可是忽然之间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吴经理看着我,语气平和沉静,“你先回去,复查结果出来后,我会再行通知你。”

  我不记得是怎么走出了吴经理的办公室,我只记得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我对自己说,不要紧,不要紧,初检结果往往都不靠谱,还有复查呢,对,还有复查。

  往回走的时候,我看到了小胖子诡异的笑脸,那张脸上的笑容分明写满了鄙视和嫌弃,一定是这样的,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会不会是吴经理之前已经告诉了他们,把我的事情公之于众,可是吴经理刚才还说这件事在最后结果出来之前会严格保密的,虽然我不了解吴经理的人品如何,但以当时他的语气之诚恳,再配合严肃认真的表情来看,我倒并不认为他会诓骗我,何况他也完全没有撒谎的必要。

  我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旁边小刘经过,他没有看我,这样反而正常了,他一向不会多朝我这里看一眼的,除非吴经理站在我的旁边,直到此刻,我才确信,刚才吴经理说的事情还没有在公司大范围传播,这使我心里又有了一点点安稳。

  午饭时间,我收到了冯青发来的微信,询问我晚上去哪里消磨时间,其实用“消磨时间”这个词,多少有些不够尊重我和冯青的恋情,虽然我的确是这样想,但这更像是约会,像十七八岁懵懂青春的少年那般,和相爱的人共度一个愉悦的下午和晚上,这应该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听说最近上映了几部不错的电影,约会嘛,两个人,我的确是个俗人,首先也是唯一想到的,就是看电影。

  网上预订了两张《疯狂动物城》的票,我便开始在工作中慢慢等待下班时刻的到来,期待之中有些忐忑不安。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尽管我手头有工作,但我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起初的不舒服是我的肩膀,若是以前,在电脑前坐得久了,也会浑身酸疼,可像今天这般两个膀子如同针扎一般,倒是头一次,我不禁想,莫不是艾滋病的发病症状?这样一想,方才所有的淡定与安稳刹那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我心里已经渐而被恐惧充斥起来,坦白地讲,我不想这样死,不想憋屈的了结一生,至少在我弄清楚是如何得了这种病之前,我不想死。

  我的办公桌算是全公司最不起眼的一个位置,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在百度里输入了艾滋病这三个字,又极其忐忑地翻看到了发病症状的位置,我心里稍稍平复了一点,至少肩膀疼并不能算作发病症状吗,但是我仔细看过之后,心里再次紧张起来,我最近确实经常失眠,上个月无缘无故感冒四次,每次都是刚吃药好一些就接着发起烧来,早晨起来嗓子干得要死,使劲咳嗽一通,往往会有血丝出来,我只当是季节变得太快,身子受不了,如今想来,包括我时常体虚盗汗的毛病也与网页上显示的症状一一吻合起来。

  “杨李阳,把这份施工合同拿到吴经理办公室,请吴经理审核一下,没问题的话就拿到工程部盖章。”徐经理把一份厚厚的合同放在我桌子上,晃荡着油光可鉴的脑袋走了。

  “杨李阳,快点的,墨迹什么呢!”大概是我毫无动作的反应激怒了徐经理,他忽的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抛给我一张极度狰狞的面孔,并且用带有威胁和强烈不满的语气说了刚才那句话。

  事后我想,我当时的动作在周围人眼里一定是机械的,所以才会瞬间吸引了十数位同事的好奇目光,当然,这里面也有徐经理大声吼叫的功劳,反正我是站起来了,并且按照徐经理的吩咐将合同拿到吴经理的办公室。

  我把合同放在吴经理的桌子上,同样机械呆板地转身准备回去,这时候,吴经理再一次表示了作为一个领导该有的关怀与体贴。

  “小杨啊,不要紧张嘛,我看你今天工作心不在焉,心里一定很有压力,不要有压力,啊,事情总要往好的方面想。“

  “谢谢领导。”

  我逃离了吴经理的办公室,如果有可能,我想在复查结果出来之前,也能这般逃离整个世界,然而我做不到。

  这时候,能将我拉回现实来的估计也就只有冯青了,因而当我看到她的微信信息时,才意识到,已经可以离开公司了。

  绳金塔旁边有一家烤鱼店,之前去过几次,味道还不错,我和冯青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坐下,和冯青的兴高采烈不同,我显得沉闷异常,然而冯青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在烤鱼端上来之后便手不离筷、筷不离口了。

  烤鱼用的是湖里放养的草鱼,店家是这样说的,至于真假,谁能去验证呢,我吃了一点,并未感到多么的鲜美,许是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的缘故。

  我眼看着那条完整的鱼被冯青一点点吃下去,丰满的鱼腹渐而变成鱼骨,硕大的鱼头此刻看来就显得极不相称,这条鱼的一生该是悲哀的吧,它曾经历尽艰辛,为了生存和成长不知躲避或是打败了多少天敌,最终却成了人类果腹的食材,我也不比它好多少,我想,自己的生命或许也要走到尽头了,就算像网上查到的那样,从感染艾滋病毒到发病,再到死亡,依旧会有许多年可活,然而那样的生命毕竟不再绚丽多彩了,我要忍受周围异样排斥的目光,要一个人在阴暗的角落里吞下维系生命所需的药片,我也不会再有爱情和家庭,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孤魂野鬼了,不论生与死。

  冯青拍了下我的右手,“发什么愣啊,快去结账”。

  我反应过来,到前台去结了账,冯青凑上来勾住了我的胳膊,经过门外小道拐角的僻静处,她的嘴唇贴上来,慌乱之下我将脸转了开去,完全是一种下意识里的行为,但我必须马上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乎情理的借口。

  “刚吃了一瓣大蒜,不要接吻了吧。”

  “矫情。”冯青娇嗔着,却并未放在心上,的确,我们之间的相处,最近几个月来融洽和谐了许多,和其他热恋中的情侣并无二致,情到浓处,拥抱、热吻、做爱,都已经发生。

  我的脑袋忽然一个霹雳,两周以前,我和冯青上了床,那一天,我结束了二十八年的处男生涯,我清晰的记得,那一晚的月色格外魅惑,空气里充斥了花香和激情。然而此刻,我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一件让我胆战心惊的事,可是我不得不命令自己停下这样的胡思乱想,我把目光强行固定在前方放映电影的屏幕之上。

  树懒缓慢张开大嘴,间歇的笑声回荡在放映厅里,冯青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不得已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她好像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我的身上。

  从影院出来的冯青依旧沉浸在亢奋的状态,早知如此,我是无论如何不该放纵她在烤鱼店里喝酒的,一个女孩子,喝酒,总是不好,会抹灭一个女孩素来的淑女形象,而一个本就不淑女的女孩子喝了酒,就显得更为艳俗糜乱。

  又在步行街穿行了许久,将整整一日的热情和酒精全部耗尽之后,冯青才在我的搀扶下同意回家。

  我们租的房子稍显偏僻,是早年间的老楼房,密集如橱柜似的楼房隔间里住了许多人,也算是三教九流鱼目混杂了,我和冯青并不喜欢跟周围的邻居们打交道,一则计划中并不会在这里住很久,二则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实在没什么共同的谈资。

  我们回来的时候并不很晚,这两栋楼上的人正如穴居在蜂窝煤里的蚂蚁一般,纷纷涌动在暗夜的灯光之下,小孩的嬉闹声,老太太的唠叨声,吵架夫妻的斥骂声,打麻将的声音,还有,在我闪身进入门内的瞬间,依稀听到六楼泼下来的水,迎风飘洒的声音,随即是楼下某人的大声咒骂,楼上哐当关窗的声音,我掩上门,从里面反锁,希望这把锁能将一切的嘈杂隔绝在门外。

  我想,冯青是清醒的,即便她喝了酒,在经过了一场电影和长时间的逛街之后,她应该是清醒的了,但是洗完澡躺在床上的冯青却表现的一副醉态,用迷离的眼神凝望着我,我虽然刚洗完澡,身上却并不凉爽,而栖身贴上来的冯青稍加撩拨,我的不凉爽,瞬间就升级为燥热难当。

  我曾经思考过人类的兽欲本能与后天培养的理智到底孰强孰弱,但我不曾想过自己竟还有亲身实践的机会,而此刻的我,不仅亲自实践,还用我的理智打败了本能,在我调动了所有的理性细胞之后,我勉强地拒绝了冯青的要求。

  冯青正常表达了她的诧异,不仅用眼神,还用了肢体动作,她在我的胸口狠狠掐了一下,随后问:“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从吃饭那会就心不在焉,说吧,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看来,对于之前我的表现,她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没有明说而已,此刻虽然挑明,我却并不打算坦然相告,因为我心里还是有所奢望的,那是我心底最后的希望。

  “我这两天不太舒服,老是拉肚子,头也昏沉沉的,浑身没劲。”

  “是不是生病了?”她竟然如此轻信于我,心里稍许窃喜的同时,我又有着很深的自责,觉得不该这样欺骗善良的冯青。

  说实话,冯青的确是做妻子的理想人选,如果复查结果真的如我所愿,我甚至考虑马上跟她结婚了,之前的那些考虑,诸如存款、买房、买车,在健康地活着这件事情面前,忽然显得无足轻重了。

  “你们公司前几天不是才组织体检了?”

  冯青的记忆力真是好,我只是当时顺嘴提过这么一句,她竟还记得。

  我是真后悔,一边想着以后(如果还有以后的话)不能什么话都说出来,一边赶紧应付:“体检结果显示健康,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或许是这段时间工作太多,加上最近换季,我就是觉得累,想休息。”

  冯青没有追问,更没勉强,我总算松下一口气,庆幸自己反应灵敏。

  我躺在床上,冯青依偎在身边,房间里稍显沉闷,却很安静,仿佛那把铁锁和那扇木门真的把全世界都隔绝在外面。

  “我想养条狗。”冯青忽然这样说。

  “你还是这么喜欢小动物。”

  “这可不是小动物,是阿拉斯加,长大的话,像个大熊。”

  “可是我们不太适合养狗吧,咱俩白天都要上班,现在还是租的房子,要不你再等等,等我们买了房,结婚之后一定满足你。”

  冯青脸上现出明显的失落,喃喃道:“真是可惜了,我朋友介绍的,他认识一个宠物店老板,正统的阿拉斯加犬。”

  虽然这样说,但我知道她已经听从了我的劝告。

 


  贰


  新的一天随着升起的太阳一道开始,我并不想上班,可是为了生计,也为了维持目前为止尚且平静的生活状态,我不得不尽力保持像往常一样。

  我的内心有一些矛盾纠结,可是要细细说起来,又说不明白,我只记得以前看过很多书,也懂了很多道理,从高中那会,我就知道人固有一死,生老病死亦非我所能阻碍,曾经,我执拗地认定自己可以坦然面对死亡,然而现在,我发现一切尚未发生的空想都是扯淡,是自欺欺人。

  我已经紧张的连续几顿饭吃不下去,就像今天早晨,只能用一盒酸奶代替早饭,连带着心里的忧愁也喝下去。

  坐班期间,我找到一个单独溜去吴经理办公室的机会,并且成功避开了周围同事的视线。

  “吴经理,我的复查结果出来没?”

  吴经理微笑着摇头:“还没有。”

  事不关己,他当然是不着急的,我这样想,可是面对吴经理的好言劝慰,我还是礼节性回以感谢。

  一个人面对电脑屏幕的时候,我开始思考这半辈子都做了什么,还有什么值得我放不下的遗憾,结果是很多很多遗憾,多到我忽然万分依恋这个世界,这个曾让我不屑与之有任何交集的世界,也忽然变得美丽起来。

  晚饭被冯青拉着去了离住处不很远的一条小吃街,人群熙熙攘攘,要吃、正吃或吃完的人交杂在一起,我们挤进一家略微冷落的小店,因为冯青嚷着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

  一碗螺蛳端上来,黑黢黢的,虽然在南昌呆了好几年,但我依旧吃不惯这些东西,特别是螺蛳,同为水产,我对鱼虾蟹都不排斥,唯独是这些个看上去脏兮兮,长相又极其磕碜的东西,我倒情愿烤两串茄子、韭菜之类。

  冯青把一个个螺蛳的肉用嘴吸出来,偶尔也会用牙签将肉挑出,她吃螺蛳的技术娴熟而高明,有时我也会稍许的羡慕一下,却并没有怂恿自己去尝试的意思,我固执的认为,小小的螺蛳里能有多少肉,况且一圈一圈的长相,还是吸附在水底石壁之上,脏兮兮的,又不像鸡鸭鱼,尚可剖洗干净,这东西,拿嘴用力一吸,岂不是它的五脏六腑全进了我的肚子,想到这里,我再抬头看冯青时,直想劝她放弃剩下的半碗,可人家却吃得津津有味,浑然不觉得脏。

  南昌的夏夜格外闷热,即便静静坐在风扇底下,汗液依旧会浸湿衣衫,最后是整件衣服贴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基于这样的不舒服,我们没有在外面过多停留,吃完饭,又在附近逛荡了一会,便打道回府。

  半躺在床上,我打开电脑,趁着冯青洗澡之后在外面收拾房间的工夫,赶紧搜了一下艾滋病的治疗,结果更让人压抑,甚至于是绝望。

  冯青收拾家务很有一手,窄小的房间经她的巧手,条理分明,干净整洁,在这个脏乱的楼上,也算是别有洞天了。

  “周末去爸妈家,你说该给他们买点什么?”

  我正盯着屏幕看,听到这样的询问,稍稍抬头:“你看着办吧。”

  “每次都这样,上次也是我自己挑的,你就知道捡现成的……”

  冯青唠唠叨叨起来,她口中所说的每次,事实上,我和她去一起去见她的父母,前后也不过两次而已,至于挑选礼品,这种事情总是我所不擅长的,交给她也是必然。

  “看什么呢?”冯青凑上来。

  早在听到她的脚步声靠近时,我就已经删除了网页浏览记录,现在的主页上也只是一个新闻而已。

  “无聊,看点新闻。”

  我不知道冯青什么时候换上了一身性感的内衣,如此尤物躺在身边,时时撩拨着我的欲望,可是我不能。

  我推开了冯青的一只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别,青,你先停下,我有话对你说。”

  冯青扬起脸来,盯着我的眼睛,扑哧一笑:“怎么,还学会说情话了?”

  我心里万分纠结,也倍感紧张,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便收不回去,可是有些话又不得不说出来,于人于己,于情于理,莫不如此。

  “我,我可能得了艾滋病。”

  我终于下定决心,将心底的这块石头搬出来,完完全全展现在冯青的面前。

  冯青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花枝乱颤,直到最后岔了气一般,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拿手指着我,艰难地开了口:“你这又是哪里学的套路,一点也不好笑。”

  她虽然说着不好笑,却依旧笑得停不下来,然而只有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笑话。

  “前几天公司体检,吴经理把初检结果告诉我了,是HIV阳性,现在还在等复查结果。”

  冯青稍稍调整了下情绪,但还是一脸看笑话的表情:“从来没听说公司组织体检会针对这种病去查的,你也不提前把笑话编得周密些。”

  她竟然直到此刻还认为我是在给她讲笑话。

  但我将上次吴经理给我的单子拿了出来,郑重交给冯青,她看完之后,脸色立即大变,再无笑意。

  她看看单子,再看看我,好几次张开嘴,却没说出话来,想必这几天以来,我的种种异常,她也都明白了。

  人们接受意外的能力是因人而异的,在这方面,我一向自认为还不错,想起当初我的反应,不知道冯青需要多久才能缓过来。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问:“复查结果呢?”

  “我还在等。”

  “那就是说还不一定是真的得了那个病!”

  我何尝不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只是,出于对冯青的负责,我必须把这件事摊开来。

  这个夜晚注定不能像从前一样了,有些事情既已发生,便再也无可挽回,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去补救,至于补救不回来的,所谓的遗憾,便也只能如此。

  躺在床上,我是尽量让自己平静地躺着,我想,此刻的冯青一定也是如此,原本不很大的一张床,如今却像是漫无边际的天地,我和冯青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中间,在我的床上,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将我们两个人分离开来,我试着翻越,最终却还是放弃,或许,没有直面惨淡的失败,反而更好过些。

  我关了灯,房间里因为远处路过的车灯而时明时暗,我不敢翻身,却迟迟难以入睡,侧耳听冯青的动静,忽然听见翻身的声音。

  “你告诉我,你跟我是第一次。”她一定是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的,虽然我看不清楚。

  “是,我并没有骗你,我跟你,真的是第一次,我知道这话听上去可信度不高,但你一定要信我。”

  如果此刻打开灯,我希望看到的不是冯青闪烁不定的眼神,可是我不敢开灯。

  之后的沉默让人心慌,好在我终于渐渐睡去,将所有的烦恼暂时抛开,

  阳光准时从窗外闯进来,昨天我特意没定闹钟,可是长久以来的习惯还是令我在六点半醒过来,转过脸看看,冯青还睡着,若是以前,她此刻应该已经起来,正在准备早餐,可是因为昨天的事,我心里明白,以后看她准备早餐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我从床上下来,冲了两杯麦片,又回到床边轻轻推了推冯青,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你上班要迟到了。”

  冯青却显得并不在乎,她长长的打了个哈欠,一只手抓了抓蓬松的头发,抬头对我说:“我今天休班,不用去公司,你赶紧去坐车吧。”

  我看着她,企图从她脸上找到些不同以往的东西,可是我找不到任何特异之处。

  “那你呢?”我端起一杯麦片,问道。

  “你去上你的班,我晚点起床,去买点东西,明天跟我一块回家。”

  我从冯青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做作的表情,她真的还像从前一样,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听不到昨天那件事产生的任何一丝影响,我心里暗自诧异着。

  作死的牙疼又犯了,这两天格外频繁,我吞下燕麦,随即又吞了两片消炎药,再看冯青,她果然还是没有立即出门的打算,于是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出门打车去了。

  今天是周五,之前就打算请个假,周末陪冯青去她老家一趟,后来因为体检结果的事,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些事上,可是昨夜冯青的表现令我也有了些许的心安,我开始相信她说的话,这应该只是一个巧合的错误。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好多人已经坐在各自的位置了,胖子还没到,我听见身后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响,小刘依旧不说话,从我身边抄过去,然而当我拉开椅子坐下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分明注意到了来自周围的一道道异样目光,虽然是来自隐蔽的角落,但是我的敏感神经依旧告诉我,有些人看我的眼神很不寻常。

  我再抬头看的时候,那些眼神又都消失了,好似从未出现过,周围的人看不出什么异常,于是我四周巡视了一圈,小心翼翼,发现吴经理的办公室里有人。

  大概五分钟之后,有个陌生人从吴经理的办公室出来,之后我就被叫了进去。

  吴经理还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面,不同的是这一次见我进来,他竟然起身倒了杯水给我端到面前,十分亲近。

  “小杨啊,来得挺早。”

  我自然不会真的以为,吴经理把我叫进办公室来就是为了闲聊,领导讲话,我只需要静静听着就好,只是我心里忽然慌乱起来,右眼皮突突直跳。

  “你的复查结果出来了。”

  吴经理已经坐回原来的位置,他不停地调整坐姿,好像是椅子有哪里让他觉得不舒服,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他舒服不舒服的问题了,我心里只有复查结果。

  我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勇气问出来。

  吴经理见我这副模样,倒是挺善解人意,再次主动开了口。

  “对于你的遭遇,我个人表示很同情,现在已经确诊,你感染了HIV病毒。”

  我看过很多电视剧里的人物,当他们得到自己命不久矣或是罹患绝症的时候,要么是眼前一黑瘫倒在地,要么是狂性大发疯言疯语,可是此刻我没有丝毫的那些症状,我只是觉得心口有一口气堵着,憋得难受,有轻微的耳鸣,脑袋里一阵阵嗡嗡声响,我没晕过去,也没有精神错乱神志不清,但我就是说不出话来,身上轻飘飘的,感觉不到自己是坐在椅子上,倒像是飘在云端,但这飘着的感觉,并不让人觉得舒服,反而手脚冰凉起来。

  吴经理给了我足够的反应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后来我想,他当时一定也在极细致地观察我,想知道我的表现会和影视剧里的表演有什么区别,他也一定已经做好了随时拨打120的准备,因为当时他一只手握着手机,屏幕还是解锁的状态。

  但我没有晕过去,我就那样坐着,直到他确认我已经接受了现实,之后,他再一次对我说:“小杨啊,鉴于你这种状况,我想你也应该理解,公司不得不终止与你的劳务合同,当然了,公司也不是不近人情,至少我个人对你是很同情的,对你以前的工作也十分满意,而且公司也会对你给出一定的补偿,你办理离职手续后,公司会额外多支付你一个月的工资,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吴经理一边说着,一边全程在观察我的反应,直到他全部说完。

  我能怎么样呢,艾滋病患者被辞退是正常的事,相较而言,公司做出的决定的确是很人性化的,我挑不出任何毛病,也找不到任何继续留下来的理由,可我只是心里难受,我站起来,给吴经理鞠躬行了个礼,转身退出去。

  以前见过别人办理离职手续,拖拖拉拉要一两个月,最后的工资还不见得能全部拿到手,可是到了我这里,出奇的简单,半天而已,我领到了最后一次工资,拿着自己的一个小箱子走出那栋楼,我,失业了。

 


  叁


  办公楼外的阳光很是热烈,我抱着箱子在街上游荡,走了很远才发现,这个箱子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了,于是我在经过一个路口拐角的时候,把它丢尽了垃圾桶,一个人继续游荡。

  夏日的阳光炙烤在身上,肆无忌惮,汗水混合着路边车上的汽油味,脖子和胳膊都晒得有些脱皮,汗水浸湿之后很疼,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游魂野鬼,在离家很远的城市里游荡。

  我从红谷滩走到绳金塔,又返回到了秋水广场,这途中的角角落落,有的地方我会驻足,有的地方会坐一会,就这样耗尽了一天的时光,我没有回去,直到太阳西斜,在窄窄的江面上映出一条红飘带。

  远方的云层从火红渐渐暗淡下来的时候,我还在街边游走,路过一家烧烤店,忽然很想喝酒。

  喝酒是需要酒伴的,虽然我也可以一个人宿醉在外面,但是我想起来,在这座城市,我还有一个朋友,是我大学的同学程鹏,这是我大学四年最铁的哥们,只是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联系的少了,大概是毕业两三年之后吧,总之这份友情比起在大学时候,稍显淡薄了。

  打了电话,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刚又开了一瓶南昌八度,视线里就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我看了一眼,比起上学那会,程鹏可是发福了,虽然不是肥胖,却实实在在壮了许多,论起我这同学的身形,倒像是传言中的北方大汉,丝毫不像南方人。

  “怎么了,哥们,忽然想起来叫我喝酒啊,难道准备结婚了?”

  我和冯青的事,多多少少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一过来,拉把椅子坐下就这样问道。

  我没回答,只是递给他一瓶酒,先跟他碰了一下:“陪我喝点。”

  大概是看出我的神情不对劲,他陪着我干了一个。

  “到底怎么了?”

  一阵沉默之后,他再次问起。

  我抬头看看他,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虽然这是我曾经最好的哥们,可是得了艾滋病这样的事,我也不确定他是否能够接受,这时候,要说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那真的是自欺欺人,何况,平白再多失去一个朋友,怎么看都没有任何好处。

  “我跟冯青,可能要掰了。”

  他盯着我瞅了半天,忽然问:“她提出来的?”

  “还没有,但是我感觉,我们怕是走到头了。”

  “为什么,凡事总得有个理由,以我的了解,你出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是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这样的话,若不是知心的朋友,轻易是不会问的,可见,我与这哥们虽然久不联络,昔日的情分却还在,心里微微一暖。

  我摇摇头,随即沉默,他见我不想开口的样子,亦不再追问,只是陪我喝起酒来。

  “真要是觉得不合适,分了也就分了吧,过日子这种事必须得是两厢情愿,可千万不能将就。”他还时不时的念叨几句。

  像我这样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人,难得一次喝醉了,老同学把我送了回去,也难为他,我住的地方还是曾经微信上说过一次,他竟找到了。

  夜里十点多,冯青开了门,和老同学一块把我搀到床上,我还残存了一些意识,可是碍于面子,直到老同学走了,我也没睁开眼。

  我听见冯青长长的叹气声,之后她帮我脱了鞋子,然后关了灯,房间里暗下来,我听不见往日里远处车来车往的声音,只有偶尔冯青翻身的声响。

  这一觉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有人推我,强忍着头疼睁开眼,冯青的面孔渐渐在我视线中清晰。

  “快起来。”

  想不起来昨天喝了多少酒,这会子就觉得头疼欲裂,犹如针扎一般,牙疼又开始了,感觉右边半边脸都肿着似的,从牙根疼到右眼圈,整个半张脸都疼起来。

  “帮我找找消炎药吧。”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看向了冯青。

  冯青收拾了一些包裹,看样子她还打算去老家,听我说了话,便从抽屉里找到消炎药,又倒了杯水一块拿过来,她把水端到我面前。

  “不能喝就别逞能,今天还能出门吗?”

  我吞下药片,缓了口气,听她继续说道。

  “你同学大半夜把你送回来的,说是心情不好,拽着你去喝酒,没想到你喝成那样了,他还没事,临走还一个劲说不好意思呢。”

  我心里一暖,也有些意外,不曾想老同学会如此替我周全,这番情意倒是值得感激,只是我,此刻正琢磨着该如何把事情告诉冯青。

  “你坐,有事跟你说。”

  冯青看看我,却并没坐下,她用眼神示意我继续往下。

  “我被公司辞退了。”

  “为什么?”冯青丝毫不掩饰她的惊讶与疑惑,但这疑惑的表情仅仅持续了几秒,她便当即醒悟一般,问道,“难道是……”

  我点点头,“复查结果出来了,是阳性”。

  我最害怕这种沉闷的静默,仿佛一点体温便能点燃空气里所有的烈性元素,让人有时刻都会窒息的感觉。

  冯青坐下了,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忽然又抬起头来。

  “你跟我说,我是你第一个女朋友,我信了;你说在我之前,你没跟任何一个人上过床,我也信了,可是这种病……你怎么解释?”

  冯青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我可以忍受你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杨李阳,你不能欺骗我,特别是这种事。”

  我对她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不管她信与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可若是真的能不必去管,那就好了,我必须去顾及冯青的感受,顾及她的想法,但我脑袋忽然一个激灵,就在我努力思索一些话语想要来安慰她的时候。

  “你说我欺骗你,那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的原因。”

  “你什么意思?”冯青瞬间变了脸色。

  我忽然很后悔,为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话,可是再想收回来已经是不可能了。

  “你怀疑我?你是觉得我把那种病传给了你吧。”

  我已经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她也没给我解释的机会。

  冯青收拾了自己的包,摔门而去,房间里又静寂下来,太阳已经升起,我听见楼下老头送孙女上学的动静,还有老太太叫喊着谁又在她家门前泼了水。

  我一个人躺到日上三竿,外面的世界还在,热烈的阳光穿透玻璃,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窗帘,将门反锁,尽量把自己从这个世界隔离出去,两天没吃饭,喝了几瓶水,身形急速消瘦下来,前段时间还担心怎么减肥来着,现在看来,再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之前查过资料,我这种状况,为了不给自己和别人造成过多麻烦,应该去疾控中心接受治疗。

  疾控中心的医生应该是见多不怪了,倒是没有表露出诧异的神情,就好像我只是一个普通感冒病人,去医院打针而已。

  一连串的检测,最后医生开了一些药,嘱咐我按时吃药,除了性生活之外,其他保持日常状况就好,可是我心里想,怎么可能保持平常的状态,以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打针,吃药,也不过是为了明天不会立即死掉而已,就算是明天死了,对这个世界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也仅仅是悲伤了我的家人而已。

  冯青走后的第四天,她发来一张图片,是她的血检结果,HIV阴性,没有一句话,我再打过电话去的时候,那头已经关机了。

  从来没有活得这么累,感觉这几天就是一辈子了,往前看不到光亮,忽然很想出去走走,去一个可以逃离这些烦恼的地方。

  走之前,我去找了房东,之前一次交齐了一年的房租,现在才住了半年,如果可以,我想他能把下半年的房租退给我,虽然我已经这样了,可若真的明天就会死去,我倒是希望给家里人多留下点钱,毕竟我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弟弟,而我的父母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典型的南方人,一口方言,她又不大会说普通话,因而跟她交谈起来就格外费劲,好在最后一句话我听懂了——房子住不住是你自己的事,房租是不可能退的。

  我只带走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必须的洗漱用品,临走之前,我看了看满屋子和冯青一块用过的东西,她一件都没带走,于是我把钥匙挂在了门口,发短信告诉她有时间可以回来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不至于浪费了。

  踏上北上的列车,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填满这种空虚,感觉身体和灵魂都在一夜之间被蛀空,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空架子,皮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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