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临近,柳丝染绿,满枝桃红。一派柔柔的明媚春光,终于来到了人间。
  遗憾的是,“新冠”瘟疫仍未绝迹。政府公告:为最大限度降低疫情防控风险,减少聚集性活动,辖区公墓陵园清明节不予开园。
  病毒无情,简约生活继续。户外踏青扫墓是没戏了,蜗居在家,心牵天堂。传统的祭奠仪式倒可以变通举行,书桌上摆几样供品,燃几支香烛,面对已故先祖父辈的遗像默哀三分钟,是一番缅怀的静谧,亦是一番内心的汹涌。
  当眸子聚焦到桌面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天路纪念碑照片时,碎碎念念的思绪瞬间便又飞向户外、飞向遥远的西藏拉萨、飞到了另一个撼动灵魂的默哀现场。
  退休前服役西藏,从驻地乘车进入拉萨市区,往返都要经过著名的金珠路。车窗外掠过的景致里,除了树木花草,总也少不了矗立在路旁的天路纪念碑。
  第一次看见它,所有的感觉汇集起来就四个字:神圣、安静。
  此后寒来暑往,每每看见它的那一刻,纵使仅仅是一闪而过,内心都要不自觉地颤一下,并在意念中举行瞬间的、属于自己的默哀仪式。
  它静静地挺立在拉萨河的北岸水袖边上,挺立在蓝天白云下、高原的阳光里。就像一位铁骨铮铮的康巴汉子,日夜注视着“日光城”的安危冷暖,感受着千里雪线的祥和宁静。        
1585117519104954.jpg           记得2007年3月的一个周日午后,曾专门徒步纪念碑前默哀,然后学着藏族同胞转山转湖转佛塔的虔诚礼数,绕碑三圈,默默地注目行礼。
  这里,离布达拉宫广场举目可见,却没有北京天安门广场那样的人头攒动和熙熙攘攘,因偏安河畔,所以多了几许孤寂。那米白色的碑体高大伟岸,苍劲笔挺,浑身散发着坚韧与力量的英气。乍看,与庄严肃穆的首都人民英雄纪念碑有几分相像;细瞧,又与见过的其它众多林林总总的纪念碑大为不同。碑体为三棱形内凹柱体,正面“川藏、青藏公路纪念碑”九个金色大字熠熠生辉,是由胡耀邦亲笔题写;另外两面分别用汉藏两种文字镂刻着碑文;基座上的格桑花浮雕泛着金光,由牦牛、骆驼、车轮和铁锤、铁镐、铁锹等抽象图符构缀而成,形象生动堪称绝妙;塔顶银色的公路徽章醒目耀眼,一并展示着它作为路碑而雄立高原的特质。
  高高的公路徽章下面,衬着一片玫红,想必是筑路者的血渍染成。
  凝视着它,“康巴汉子”的形容似乎略显不足,更像是两条长长的天路突然并肩直立起来,又仿佛18军保障部队司令陈明义将军和西北军区进藏部队政委慕生忠将军握手傲立在天际,两条天路的筑路总指挥目光如炬,向着南来北往的人们问安示好,并致以崇高的军礼!
  环顾四周,发现纪念碑的坐标点,是川藏公路和青藏公路在拉萨市区南缘的结合部,恰也是东西走向的金珠路的等间距中心点。因为两条公路都是当年以进藏部队为主力修建的,又是西藏和平解放的标志性工程,所以这长约十二公里、擦边跨越市区的路段,取藏语“解放”的谐音,被西藏自治区政府命名为“金珠路”。
  金珠路,真是意蕴绝佳的名字!不是吗?“金珠”是解放的意思,藏族同胞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赞语是“解放军真好”,而这句话的音译就是脍炙人口的“金珠玛米呀咕嘟”!其中透出的仁厚纯朴之意,妇孺皆知。我于是想,天路纪念碑坐落此处,该是自然与人文的完美契合、汉藏团结的最好象征了。
  仰望诵读碑文,不禁心生敬畏,并有了来到高原后的第一次心痛难过。1585117611131591.jpg       

  碑铭曰:“世界屋脊,地域辽阔,高寒缺氧,雪山阻隔。川藏、青藏两路,跨怒江攀横断,度通天越昆仑,江河湍急,峰岳险峻。十一万藏汉军民含辛茹苦,餐风卧雪,齐心协力,征服重重天险。挖填土石三千多万立方,造桥四百余座。五易寒暑,艰苦卓绝;三千志士英勇捐躯;一代业绩永垂青史……巍巍高原,两路贯通;亘古奇迹,四海闻名;北京拉萨,紧密相连;藏汉同胞,歌舞蹁跹;颂之为‘彩虹’,誉之为‘金桥’。新西藏前程似锦,各民族携手前进……”
  写的真好!两条天路通车66年了,而纪念碑在此站立也已37个年头。熟悉它的人们,随着时光的飞逝也许渐渐麻木、甚至丢却了对它的感觉,而它却习惯了每天默默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各种车辆,看着滚滚的车轮千万次地碾过路面,任车尾的烟尘一次次地腾起又落下,落下再腾起,落满了自己的肩膀……
  其实,为两路捐躯的英烈远不止三千。两路通车后,履职护路、养路以及往返天路运输保障的官兵阵亡者更多。最新权威资料考证,自18军进藏以来,仅西藏军区官兵牺牲人员就超过了6000名。这就意味着每一米路段,都近乎于烈士的鲜血铺就。
  我是新一代天路军交人,从首次零距离接触天路纪念碑那天起,自觉关注和勾联天路史今,便成为一种刻意。也是从那天起,心海里不停地涌动着一幕幕悲壮、一个个英魂。
  一次偶然机会,西藏军区的一份资料跃入眼眸,观之惊心击胆,读来荡气回肠。现摘掬其中四串数字,与读者同鸣共振。
  第一串数字是:川藏公路东至成都,始建于1950年4月,历时4年又8个月通车;全长2412公里;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沿线翻越二郎山、色季拉山等冰雪险峰14座,跨越怒江、大渡河等急流峡谷11条;10万军民先后投入,2000余官兵死于筑路途中,其中二郎山险峻路段每公里7人捐躯;部队不得不成立临时“收尸队”,每20公里,路边山坡上便会增加一片烈士的坟茔。此路系“生命代价最高、中国交通最险之途”。1585117693119021.jpg         

  第二串数字是:青藏公路北起西宁,动工于1950年6月月,断续4年半,其中最艰难的格尔木至拉萨段用时1年零3个月;全长1937公里;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途中越昆仑、唐古等海拔5000米左右冰川雪岭4座,楚玛尔、通天渡等冰河急流7条;660公里永冻路段,终年积雪不化;30万元经费,1500公斤炸药,3000件工兵铁镐,10辆10轮大卡车,1000名工程官兵,2500名民工,若干牲畜,构成青藏公路的全部建设成本;至拉萨通车,死伤军民千余,参与人畜所剩不足3分之2。此路为“世界海拔最高、空气含氧量最低、经济投入最小、环境气候最差之天路”。
  第三串数字是:川藏和青藏两线筑路,共征集骆驼4万多峰,牦牛5万余头,骡马难计其数;沿途自然条件险恶,不时有驮队骡马坠落山崖粉身碎骨;平均每前进1公里,就要留下3至12具不等的骆驼尸体;未及到达拉萨,大批骡马丧生,瘦弱成骨头架子的骆驼全部阵亡,牦牛数量减半。
  第四串数字是:两条天路通车后,川藏和青藏相继诞生两支运输保障部队、10多个钢铁运输团队,40多个运输保障兵站;他们纵横高原大动脉60余载,将物资源源不断地送达世界屋脊;累计行程70多亿公里,相当于绕行地球17万5千多圈;18支护路武警分队和数十个养路工人道班,抗风斗雪忠于职守;1500多名官兵死于洪水、雪灾、山体滑坡或者高原性疾患,2000多名官兵受伤致残。
  莽莽天路八千里,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倒下了,而没有生命的天路纪念碑一直站立着。不!它也是有生命的。静静的天路碑,承载着一部壮阔的天路史,书写着一本惨烈的英雄谱,诉说着世界公路里程中最伟大的奇迹。1585117831253973.jpg      

  因为这两条军魂筑就的天路,世界军事阵营里跃然升起两颗光彩夺目的筑路新星,陈明义司令被藏族同胞尊称“金桥司令”、“雪域路神”,慕生忠政委被誉为“天路之魂”、“格尔木之父”。两将军分别由川、青两地领兵驰骋、筑路进军、挥师高原、横扫敌寇、直到会师拉萨,带出了大批铁血部下、筑路英雄,他们的传奇故事流传西藏,名垂千秋。中华军事志里将星闪耀,能够与天路起名、虹化西天者,唯陈、慕二人;世界英雄谱中重量级繁多,冠以“天路英雄”、“雪线勇士”者,独进藏部队一脉。
  因为这两条彪炳史册的天路,原始沉寂的雪域荒原焕发了生机。紧随筑路大军之后,渺无人烟的川藏、青藏山涧深坳和戈壁滩涂上,曾先后出现寻夫追父的“寡妇营”和“望父村”,而这些孤儿寡母告别自己的英烈父亲或丈夫之后,都成了林芝和格尔木两方贫瘠土地上的首批落户者,并且再次同活着的天路官兵组成了新的家庭。他们起初是“帐篷部落”里的散居户,后来57顶帐篷崛起了两座现代化的城市,他们又成为两城贡献卓著的奠基人。曾经的“兵城林芝”,如今有了“东方瑞士”的美誉,而曾经的“兵城格尔木”,已成为今天繁华的“天路明珠”。“圣地心脏”拉萨由封闭走向开放,变化更是覆地翻天,成为闻名遐迩的高原名城。
  因为这两条惊天撼世的天路,远古的世界屋脊从此飘扬着五星红旗,黑暗的奴隶制远去了,新西藏迎来光明。农奴不再被任意买卖,共产党救民于水火,藏家儿女结束了人类历史上耻辱的记忆。实行民主改革,出台和平协定,开创新的纪元,从此走向了兴盛。
  因为这两条热血浇灌的天路,地球南、北极之外的“第三极”腾起了两条穿云吐玉的巨龙,给雪山草原送来了吉祥,给藏家儿女带来了幸福。来来往往的机车轰鸣之声,唤醒了沉睡的康藏大地,缩短了原始与现代的时空,拉近了高原与内地的距离,引得喜马拉雅起舞,雅鲁藏布欢歌,黎民百姓步登前台,汉藏团结史上空前。1585117898970366.jpg         

  因为这两条祥云密布的天路,“雪的故乡”迎来了勃勃生机,万里羌塘羊肥牛壮。漫山遍野的格桑花儿肆意绽放,争奇斗艳的红杜鹃、红景天、藏红花和红雪莲,仿若先烈的热血染就,开在天路边,开在高山上,在白色世界里发散出迷人的红晕,宣示着新西藏的红色基因。
  常常在想,路,本是一个尽人皆知的交通概念,而通往云端的路,无疑有着不凡的意义。半个多世纪以来,也许真走过青藏公路与川藏公路的人才会明白,什么才叫做“比远处更远”,什么又叫做“比高处更高”,什么样的路才配称“天路”,什么样的碑敢叫做天路碑。
  筑路英雄们用鲜血和生命创造了悲壮和辉煌,而当年无路时的行者,经历的却是另一种艰辛和悲惨。史料记载,公元643年,作为唐蕃友好使者的文成公主在庞大的皇宫保障队伍护送下,由长安经青海进藏,历时1年又4个月才到达拉萨,死伤人畜无数;1951年12月,中央人民政府派出两千余名护卫军士,并征集两万多匹军马、牦牛和骆驼,送十世班禅穿越青藏高原返回西藏,历时四个半月才抵达日客则,途中30多人丧生,牲畜伤亡过半。
  没有路,入藏难,难于上青天。今天有路了,人们乘坐汽车重复文成公主和班禅大师的行程,最慢也不过短短的3天,并且通常都能平安无恙。
  天路浸染了无数军人的忠诚,天路纪念碑成为藏族人民拥护共产党、感恩解放军的历史见证。1984年12月25日,西藏自治区政府在两路通车30周年之际筹款立石、建碑铭志,价值与意义正在于此。1585118023139397.jpg         

  纪念碑管理处的边巴朋友说的好:“天路碑是有字的石柱,无字的丰碑。”是啊,它身上刻写的是“纪念”,收藏的却是历史,里面有高原的六月雪、七月冰、锥子雨、刀子风,还有“川藏线上十英雄”、“唐古拉山红旗营”,更多的是两条天路的波澜壮阔、凄风苦雨、白骨英魂。
  已经死去的英烈们的鲜血,溶入天路碑体,铸成了永远不死的天路精神,而活着的人们,借助现代交通设施旅行赏景、纵情欢歌于这两条路上的时候,应该深悟它的“高原命脉”价值,不应忘记长眠于路基下面的那众多的忠勇英灵。

  风雪千里青藏线,
  连接祖国西南边。
  江河源头历艰苦,
  英雄无悔永向前。

  这是慕生忠将军筑路高原时写下的四句诗。据说当时大军行至一片无际荒漠,地图上的“戈尔木”只是个小黑点,军事参谋一直无法准确定位,于是将军把铁锹往地上使劲一插说:“我们扎营此处,脚下就是格尔木!”。从此,这片浩瀚戈壁成了内地通向世界屋脊的枢纽站和大本营,直至后来建镇、建市、一座现代化的格尔木市拔地而起。又闻,筑路大军到达唐古拉山口时,风雪交加高寒缺氧,大量人畜纷纷倒地身亡。夜晚,将军借着篝火,用烧红的铁钎在自己的锹柄上烙下了“慕生忠之墓”五个字,而后开怀吟出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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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复诵将军诗句,平仄抑扬,铿锵生风,呼应着天路碑文,映像着冰河铁马激流雄风,如见筑路大军开山架桥、跋涉其间。
  目光回落到照片上,突然止不住地心生感动,感动的眼眶泛潮。因为那静静的天路碑,还因为悠悠的天路情。
  静静的天路碑,既是川藏、青藏两条天路由藏地出发的起点,又是两路汇合的终端。前天,我由内地戎装走入;昨天,我又从这里退休离开;今天,我以一位高原老兵的情怀整装待发,准备随时重踏归途,圆梦夙愿。
  天路,还在向着西藏各地纵深延伸。对我而言,它是心中永远的出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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