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还小的时候,我曾经诱惑她品尝老家的人带来的、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的一些零食,比如炒米糕、红薯干之类的,态度绝对真诚,为此还说半天好话:“不骗你哦,真是很好吃的,妈妈小时候只要攒够了七分零钱,就会在上学途中的那家小店里买一两来吃,真是开心死了……”可是,无论我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面对这些不甚讲究包装看上去土里土气的食品,孩子只是勉强应付地吃了一点点,就皱起了小眉头。
  很纳闷孩子的不以为然,而当我自己重新再去品尝一下这些几十年前曾经让自己那么向往和喜悦的东西时,内心是多少有些失望的:甜得有些发腻、制作有些粗糙、口感有些单调——它们显然已经很难再给我当年如痴如醉的感觉了。虽然我当年如痴如醉的感觉,是那么地千真万确!
  不知不觉中,我们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当年因物质匮乏几乎饥不择食、对哪怕一丁点儿的美味的向往,已然不再。今天富足的物质生活早已使得下一代人变得“品味高尚”了。这些炒米糕、鱼皮花生,比起奥利奥饼干、品客炸薯片、金沙或金帝巧克力来,味道确实差远了。
  那么问题来了:如今的巧克力香甜可口,烘烤薯片酥脆生香,是不是就意味着以前“土里土气”的炒米糕、红薯干们,就比较不好吃呢?这个问题提出来,好像有些幼稚,咋一看还有些像伪命题。因为不同人物在不同年代不同条件下品尝的不同零食,简直就没有什么可比性。因为我们无法超越历史,社会不断发展日益进步,也无法更改自己的经历,从俗浮沉味觉都已改变。哪怕是同样的一个人、品尝同样质量的一种食品,诚如我再次咀嚼,都已味味相悖。
  但,即便白云苍狗,时过境迁,我们内心里的有些东西,总会触景生情地浮现出来的某些东西,似乎和有形的价值没有多大关系,尤其那些美丽的、亲切的、带给我们愉悦的,它们无论在哪个时段处于哪个空间,仍然是可比的,它们就是我们常说的心理感知,亦或感觉,亦或心情。
  还记得少年时与同班同学海云,一起奔跑着去另一个同学燕咏家看电视的情景。七十年代初,大院儿里还没有几户人家有电视机。班上从北京调来的新同学燕咏家,从京城带来了一台。每每听她说起“昨天的电视上演的... ...”时,我们就两眼放光。仗着几个小伙伴成天嬉闹一团的亲密关系,我和海云得以“批准”经常去她家“蹭看”。我和云两家住的比较近,都在大院东边;咏家比较远,在西边。中途得经过服务社、老白山、和一个大大的长坡。每次出门玩儿,就撒欢地跑,从来也不觉得路途远,跑着跑着就追逐起来,以致有一次发生了不幸的“流血事件”。那次奔跑中,云猛地一回头,迎面正磕着了我的嘴,上唇顿时出现米粒儿大的凹陷,先是白肉,然后开始渗出鲜血……到了门诊,护士姐姐及时给予了清洗、消毒和包扎。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母亲极力阻拦,差一点因为缝针而“破”了成年后的“相”,呵呵,女孩子可不能“破相”啊。
  几十年过去,跟随父母所在部队辗转南北,成人后工作调换东西,成家后照顾孩子操心家务,渐渐地,稀疏了书信的往来,没有了对方的地址,连小学相关联的一干学友,都一一没了音讯,孩提时那么友爱那么亲密那么无猜那么重要的三、两个玩伴——终于失去了联系。
  至今羡慕那些稳定于一地、自幼一起成长、一起步入中年的伙伴们,被“发小”那纯真而透彻的光环围绕着,招之即来、来之狂欢的状态。也正因此,如昙花一现竟刻入心间,每每忆起儿时那些少有的、短暂的欢愉片段,便唏嘘不已,怀念不已。嘴上的伤口,终随年月的流逝几乎平复无痕,但当年一次又一次就为了看一看从那台不到10寸的黑白电视机里播放出来的节目,那般幼稚并单纯的心情、那般疯狂并快乐的奔跑,却定格在了内心深处,没齿难忘。
  由此可见,当年我们吃炒米糕的心情和今天孩子们馋巧克力的心情,应该说比较起来都是差不多的。而当年我们仰着脸追逐撒欢于户外的欢天喜地,和今天孩子们低着头划拨精彩视频时的快乐刺激,也许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身心在运动过程中的简单、大自然环境所赋予的清新,相比视觉对思维的冲击和麻醉,前者更胜一筹的欢愉与纯粹,是显而易见的。
  也可以说,形而上的心情,虽然主观,但却具有超越物质的定性或恒性:随着大千世界发展得愈发现代化,食品和电器的质量逐步地提高,孩子们对喜好物的挑选已然更加多样甚至目不暇接,但心情,美好的心情,在两代、甚而三代、四代人中间相比,却不一定发生数量上或质量上的多大改变。我们这代人童年时的快乐和向往,并不会比我们的孩子们现在的快乐和向往,更加少或更加轻。
  我并非怀旧情节过重,更非视历史的进步于不屑,毕竟我们也享受了并且正在享受着当代物质文明的成果。但如果没有童年的记忆,又怎么会有我们成年后的欣慰呢?人总是被记忆伴随着成长,就象影子伴随着身体的迁移。我们怀想当年的情景,不仅仅是缅怀往昔的滋味,同时也在体会今天的心境。美好的怀想,往往成了我们心中难以凋谢的花:滋润的日子里,她鲜亮的色彩烘托着我们的幸福,失意的时间里,她以温馨的醇香冲淡我们的抑郁。我总是想,一个怀揣以往美好时光的人,应该就是一个懂得珍惜生命的人,一个让阳光铺洒心路的人。哪怕生活坎坷,命运无常,花,种在我心,经年盛放。
  不禁想起那次同城的老同学们聚会,主题是为从遥远的家乡来深圳出差的老校友Z接风洗尘。热闹的“重庆孔亮火锅“酒楼里,十几个人包间房,济济一堂,加上麻辣的汤料通红的油层,气氛尤其热烈。20多年的校友了,说起从前来,滔滔不绝,连非常隐私的话题都一并挑明,引得阵阵会心大笑。其实,Z当年在理科学系,我并不认识也没有印象,但因了他和我同班的很要好的闺友扯上了关系——当年他暗恋着她,还有书信传递,即刻令我对之刮目相看。几杯啤酒下肚,他情不自禁,缅怀旧情。
  记忆里,那位和我几乎无话不谈的同乡闺蜜,竟对此事只字未提过,吃惊之外,难免觉得有些神秘。不过,据这位校友Z说,他也只是向她单向传递过信息,并没有收获过哪怕“实质一点”的反馈,当属一味地单相思。想来女友当年,是的确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的,要不那时候肯定会出现、甚至反复出现她象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涨着红红的脸、颤抖着紧张的心”向我倾诉的一幕又一幕。
  可能是为了之后好好向老闺友展示一下这次聚会的重要“成果”,我十分留意地观察了一番。如今已经做了一定级别领导干部的Z,倒是很有几分才气,清秀的脸庞一如他那曾经的“一手漂亮的小楷”(阿弥陀佛,后来电话里,女友总算想起来对他还有这个印象),虽然浓厚的家乡口音略显土气,但其坦诚爽朗的态度,足以让人想象那时候他的自信:找个大城市的姑娘做女朋友。
  后来谈着谈着,便渐渐发现了一些问题,心中也开始打起鼓来且连连感叹:幸亏女友当年情窦未开,并没有把Z放在心上,更没有因为收到几封漂亮小楷的书信而嬷嬷唧唧地纠缠不清,不然,他们很有可能就是一场不幸的恋爱!亦或,一场悲剧的婚姻?——我的判断来自于对闺蜜无比坚定的了解,根本无需说那句“谁知道呢”。因为他和她,几乎无法归类于“志同道合”的范畴。而单单从女友后来对结婚对象的选择标准,但凡有一点判断力的明眼人,几乎都可以这样认同。
  即使不同类,即使单相思,即使已经有了相伴多年的妻子,但当年留在Z心中的那种美好向往、那种浪漫情怀,可能已经深深扎根。不然,他不会当着众多老同学的面,不依不饶地一个劲跟我问起她的现在,还一本正经地关心起她的家庭。
毕业后他们之间再没有往来。庆幸的是,女友不在深圳,那天没有在场,避免了很有可能的一次尴尬或者对Z从前那种怀念之情予以不当流露的破坏。
  这样呢,那位可爱的Z,就可以一如既往,一边品尝今天的酸甜苦辣,一边继续怀揣着他当年的梦想。何其好!
  也许,有些曾经以为耿耿于怀的人或事,就在我们耿耿于怀的时光流逝中,被我们慢慢地遗忘了;但也有些人或事,绝不是我们说不想就能不想的,尤其那些发乎于心的、年轻真挚的情感,更不是发生之后、到了老年,就会忘记的。
  曾经一现的那么难得又那么美丽的昙花,我们根本无需也不可能忘却!
  回忆,会使人久久迷恋;怀想,往往超越现实中的无奈。多年前的优秀港产片《老港正传》,演到片尾,经营了几十年的戏院即将解散,做了一辈子放映员的港叔最后一次放映他心爱的电影,其背景配乐中的歌词,字字有情,声声难忘:“快乐时光,万世流芳。陪着我们成长,陪着我们感伤。任那岁月再漫长,任那戏票泛黄,迷人的片段,还在心中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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