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风却更张狂,肆无忌惮地在杳无人迹的大马路上横冲直撞。雪是湿雪,阴冷潮湿,被风一层层捶实,与沥青路面胶合,成了硬邦邦的薄冰。

马俊的摩托车在路边打了一个滑,他皱皱眉头,急刹车,两只大长腿撑在地面。掏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从城南赶到西郊小区执勤点,慢一点,一个小时肯定能到达,时间充裕。新冠肺炎疫情严重,这是他作为预备党员第一次参加市局的防控包保值守,他怕自己睡过头耽误事,硬是撑了半宿不敢合眼。

风寒雪凛,但马俊并不觉得冷,年轻人心里揣着热,骨头里也长着热。

摩托车抵达西郊小区门口时,三位裹得严实的人正弯腰在固定帐篷杆。风太大,红色帐篷被吹得东倒西歪。看见马俊,有人站起来冲他招手:“同志,请过来做个登记测个体温。”

马俊锁好车,走到帐篷前,把口罩扯到下巴颏,笑嘻嘻地说:“是我,马俊,我来接你们班。”

“小马来了,从热被子里出来不快活吧!”只露两只眼睛的人在口罩下扯了扯嘴巴,想笑,未发出声。心情沉重,笑也飞不起来。

“还好!你们辛苦了。”马俊重新扯上口罩,套上执勤袖章,在执勤簿上签名。

“来,小马,我把注意事项跟你交代一下。”只露两只眼睛的人从桌肚里抽出小区名册,指着首页的两个名字说:“这两个人是从武汉打工回来的,目前正在隔离观察期,是重点监控户。一个姓刁一个姓樊,这两个姓都好记,千万要把好关不能让他们出门。其他人员按照九号通告执行就可以了。”

正说着话,二区局的王局长和市中心局的老刘相继赶来。

“下半夜天就更冷了,王局,你们要注意保暖,这个时期不能冻感冒了!”有人提醒。

 “看我把保暖神器都带来了!”王局抖抖手中军大衣,又嘱咐一句:“路上滑,你们回家要小心点!”

简单分了工,三人在桌旁分散坐开。王局和老刘聊开天,马俊在一旁浏览信息。

“我们市那个确诊的新冠病毒(肺炎患者)都治疗多少天了,怎么还没好呢?”老刘问。

“十几天了吧,听说已经好了,但还要检测几次确定了才能出院。”王局答。

“唉,武汉人的日子不好过啊,幸亏建了方舱医院。但全国新确诊人数还在增加,照这个架势,今年全国人日子都不好过啊。”老刘感慨。

“是啊,武汉现在就像一个中枢神经,它的一疼一痒都牵扯着全国人的心。战役能否打赢,就看武汉了。”王局说。

隔着口罩,风声又大,说话和听话都费力。两个已过知天命年纪的男人发了几句感慨后便偃旗息鼓。

风渐渐小下来,后半夜的冷气像狗的牙齿,啃噬着三人的脚。旁边有个取暖器,热气还未沾到皮肤便消散在冷气里。王局和老刘抵不住寒气,站起来不停跺脚。马俊依旧坐在原地,眼睛守着手机,翻看新闻和头条,忍不住又打开刘仁杰的微信。

一个皮肤白皙模样俏丽的女孩头像在微信上静静地望着他笑,女孩是刘仁杰,他的女朋友。

“马俊,我剃了头发,好丑。你看了可不许笑话我。”这是她四天前发来的微信。他当时回了句肉麻的话:“你怎么样都好看。”回这句话时,他红了脸。他平时话少,内向,说一句顶十句。交往几个月来,他有贼心无贼胆,与她最亲近的动作只止于大手牵小手。

她回了一个灿烂的笑。

“佩服你!好样的!”他又发。真心的。

“走得仓促,你不要怪我现在才告诉你。这次是我们市院第二批支援,说实话,我也害怕,但作为护师,疫情当前就应该义不容辞,同事们都请了战,院部选了我,是对我的信任。我一定要为医院争光,为我爸妈争光。我的名字里有仁和杰二字,我要对得起这两个字。”

“嗯,要保护好自己!要平安归来!我在柳城等你!”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是传染科护士,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她和他说话时,眼睛里有星星在闪,似乎是清亮的冷,也似乎是亲昵的暖,让他不敢直视却心动不已。

“好!我去武汉杀怪兽,你在家守家园。待明日,复朗朗乾坤,看我卸白甲凯旋而归!”她发给他一个帅气的表情。

他笑了,被她的豪情感染。

“带队领导又在上课了,不聊,再见!”

“好,记得报平安!”

后来,刘仁杰再没给他只言片语。

不知道她怎样了?这四天来,他关注着武汉方舱医院的点点滴滴、关注着疫情中的生生死死,从头条里的疫情实时更新到微信里的疫情防控信息,一条不落。她们脸上的勒痕,她们被汗水泡白的皮肤,她们疲惫的眼神,她们随地卧眠的身影……这些逆行武汉重疫区的医护女孩在马俊的心里一点一滴地汇聚,最终成了刘仁杰的模样,成了让马俊心动心疼的那个女孩。在马俊二十六岁的人生中,他第一次因为一个女孩,学会了关注生死,尝到了挂心挂肝的滋味。

马俊抬头看了看对面漆黑的幼儿园,那是全市最大亦最早建立的国立幼儿园。一场疫情撵走了这座大楼里孩子们脆亮的笑声,也许,等刘仁杰回来,那笑声才能归来。

马俊起身,用手机拍帐篷和帐篷里遮得只剩下眼睛的两个人。他想发给刘仁杰,他连词都想好了:你守护武汉,我守护家乡,我们共同守护祖国。等你回来,我带你爬屏山,听竹啸,上锋塔,看日落日出,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手指按了一下又放弃了,他觉得太煽情了,不好意思发,更怕打扰她休息。

五点钟,终于等来一个下夜班的男人。马俊拿着测温枪照着他的额头点了一下,“嘢,怎么测不出来?”马俊又测了一次,还是没有温度。

“大概是天太冷了,要不你试试手腕!”老刘说。

马俊撸起男人袖口,果真,测温枪在手腕上找到了温度。男人折起出入证明,笑着说:“你们辛苦了,这样冷的天还为我们守岗。”

“只要能防止疫情扩散,早点打赢这场战,我们再苦都值得。”王局回答。

 

最后一块雪从帐篷上滑落时,风彻底平息下来。王局跺了一会脚,重新坐到取暖器前缩头缩颈地哈气。老刘扯下口罩,站到十米外的地方抽烟。马俊骨头里的热已经褪去不少,寒气从脚底穿透,沿着小腿一直上升到腹部,尿意开始撞击着他的神经——他得找个地方去把膀胱放空。老小区里住户的灯都睡着了,西郊路上的灯光从老香樟树上翻下来,落在地面,在雪冰上碎碎地浮动。两百米处是桥,桥上灯光斑驳不明,像老人嘴巴里的缺齿。桥下是光影外的黑洞,马俊隐入黑洞痛快地放了一泡尿,神经松弛了,寒意却更重了,他缩头耸肩打个冷颤。前方空旷寂静,黎明前的黑从天上压下来,从地上腾起来,那些黑里仿佛匍匐着一只只怪兽,在桥下,在河里,在远处的村庄。他恍惚觉得,那些怪兽就是伺机而动的新冠病毒,随时会攻入人的身体,吃掉人的肌肤,腐蚀人的灵魂。他想起刘仁杰说的话:我去打怪兽。他又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原来这世界真的有怪兽,而他心爱的姑娘,一个普通的护士化身英雄奥特曼,去武汉打怪兽了。他不知道,她给他的骄傲和担心,哪个更多些。

适应了黑,天和地在马俊的眼里便都有了轮廓,雪幻化成幽蓝色的潜流,一层一层将天和地剥离开。他盯着远方看了一会,因为刘仁杰,他莫名哀伤了。他不想继续呆在黑里,揣手返身向西郊小区走去。两个老男人缩坐在取暖器前,正安静地看手机。白炽灯亮得像个小太阳,将红色帐篷照得通透红火。在黎明前的黑夜里,红彤彤的帐篷像一颗庞大的心,在嗵嗵地跳动,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马俊又眼热心热起来,又一次想到刘仁杰说的话——守护。一连七天,同事们冒着寒冷,昼夜值守,为了什么,为了守护柳城,为了打败新冠肺炎病毒,为了全国人能早日脱掉口罩,走出家门,走上工作岗位,过上幸福安宁的日子。

天亮得毫无预感,橘红色的太阳刚从地平线探出半个头,大地倏然明亮起来。

“值班好,还能看日出!”三个男人站在帐篷外看朝阳。

四周依旧静。街道上没有清扫车,没有穿红色服的环卫工,没有汽车的喧嚣,没有摊贩的吆喝,没有早起上学孩子们的吵闹,没有早点摊上热气腾腾的五谷的香味,躁动而鲜活的城市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太安静了,不习惯!”老刘说。

“会过去的!”王局答。

一个大眼睛女孩拎了东西走过来,马俊拿起测温枪迎上去。

“我是对面幼儿园的,送姜茶和鸡蛋给你们暖暖。”女孩朝马俊翘眉弯眼地笑。

“太感谢了!我这老寒腿都快冻成木头了,这姜茶来得正是时候,还是你们女同志心细。”老刘大声道谢。

三人各自倒了杯姜茶,正凑在嘴边吹着热气,一辆白色丰田轿车从小区里驶出来,深色车窗严丝合缝,看不见里面的人。马俊放下杯子,抄起测温枪上前去拦。车停下,司机下车,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灰色带毛领的羽绒服,理着小平头,脸上挂着顺眉顺眼的笑意。

“请拿通行证到那边做个登记。”马俊帮他测了温,顺眼瞅瞅车内,乖乖,后排塞了三个人,中年妇人、十六七岁的男孩和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这是一家子去访亲探友的架势啊。

马俊折回登记台,跟王局汇报情况。

王局边登记丰田男的单位通行证边问:“你是上市公司的职工,这么早出门是上班还是有其他事?”

“是这样的,我先把我老婆他们送到农村去,我再到厂里去上班。”

“到农村去有事吗?”

“我父母在农村,还有我的老外婆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我们要去看看。”

“哦,老人们身体还好吗?”

“老太太心脏不太好,就是想孙子了!”

“疫情防控通告明确规定,除了上班,一户两天只给出去一个人购买生活用品,不能聚会,不能走亲访友。你们家倒好,一次就把一个月的权力全用了!”老刘在一旁调侃。

丰田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口袋里掏香烟递上去。没人接,他又缩回手,讪讪地陪着笑脸说:“你们辛苦了,我们一直遵守规定呢,这不,老人连着打电话催,非要我们回去。麻烦你们通融一下!通融一下!”

“规定不允许啊。”王局说。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干嘛这样顶真!”女人和一对儿女都下了车,一家子围在登记桌前。

“你看,昨天下了雪,温度降到零下十度,我们仨仍然坚守在这里,为什么?为了守住人,为了控制病毒不扩散。每个人出门都有理由,我们如果不顶真,什么人都自由放行,那是对国家对你们不负责任!”王局说。

“我们特地起了大早,就是不想被其他人看到影响你们值守。还希望你们能通融通融!”丰田男依旧陪着笑脸。

“你们太不通情理了,我们就是回一下农村,又不是出市出省。”女人飙高声音。

“不行啊,九号通告已经说得很清楚,现在不能走亲访友。你是上市公司职工,你应该有觉悟啊。”老刘对丰田男说。

“这都多少天了,能有什么事?我们过年前就跟老头老太太约好了要去,老头昨天晚上说了,我们再不去,老太太心脏病要急犯了。要是我家老太太急出问题,我就找你们!政府不让我们出门,无非就是为了我们安全,可是,老太太都急出毛病了,生命都无法保障了,你们执行再严有什么用?”女人的话似乎很有道理。

“再等等吧,说不定一个星期后就解封了呢。病毒不知道藏在哪里,你到农村去看老人,你知道老人都接触了哪些人?这个病毒很狡猾,它会隐藏。为了你家孩子好,你们也不能去。这样吧,如果实在不放心老人,你就一个人去看看,尽量做好防护措施。”王局觉得丰田男更明理些,也更容易沟通。

但丰田男不接他的招,直接退守到几米外的台阶上,扯下口罩点燃一支烟,抓眉抓眼地愁苦起来。

一辆垃圾车突突突开过来,被丰田车挡在门口。“嘀嘀嘀……”环卫师傅使劲按喇叭。

一个买菜的老阿姨挎着篮子挤到桌子边:“来,同志,我出去买菜,先给我登记测量!”

一个穿紫红花纹睡衣的卷发女人被一条狗拽着往门口跑,跑到门口,硬生生扯住牵绳,斜着身体将手里攥着的证明递给老刘。

“同志,麻烦你把车移到路边给环卫车进去。”王局朝丰田男招招手。

老刘把卷发女人的证明放在桌子上,又赶去跟环卫师傅要出入证登记,马俊拿着测温枪跟了上去。

“我没带出入证,又不进户,我铲完垃圾就出来。”环卫师傅摘下帽子,把额头靠近伸过来的测温枪。

“三十六度四,没问题。”马俊大声报温度。

“姓名和手机号码呢?这个还是要登记的!”老刘皱眉。

……

“姓名:张x军,手机号158xxxx”老刘的大嗓门绕过丰田车的引擎声落在王局笔下。

“这样吧,师傅,你呢垃圾要铲,我们呢制度要执行,人性化处理,我陪你进小区铲完垃圾就出来!”垃圾车突突突开进去,老刘尾随其后。

眼见垃圾车开进小区,买菜老人和遛狗的女人亦出了门,自己一家人却被拦在门口,丰田家的小伙子火山喷发了:“垃圾车没证明你们还让他进去了,遛狗的人不是买菜你们也放出去了,你们凭什么不给我们出去。我们又不是犯人。今天我就是要出去,看你们能怎样。”小伙子说着就朝帐篷外跑。“唉,唉,你不能出去!”马俊一个箭步追上去,一把薅住他的帽子拽住他。

“干嘛干嘛?你们粗暴执勤,我要投诉你!”小伙子急眼了,胳膊一挥身体打了个急旋,想挣开马俊的手。高他半头的马俊哪里肯放手,两人一时撕拉在一起。丰田男赶忙扔掉香烟赶过来呵斥儿子,但他的话不管用,小伙子有一股不挣脱不罢休的气势。

“你家小帅哥有点脾气啊。”王局跟男孩父亲说,“你是上市公司职工,应该有觉悟。现在我们国家十几亿人在为国家战疫病。武汉封城,为我们抢时间。那么多医生护士和各行各业的志愿者逆行武汉,舍生忘死抢救武汉患者,我们不应该连自己的家里也呆不住吧。”

“爸,别跟他们啰嗦!姐,你用手机拍下来传上网,让全国人民看看他们说一套做一套,看他们怎样粗暴执法。”男孩不吃王局那一套,朝一旁举着手机拍照的女孩喊。

“你再不服从规定,我就要报警了!一大家子出门参加聚会,你这是违反疫情管理,知道吗?”马俊生气了,一手薅着男孩,一手掏手机准备报警。女人看情形不好,照着儿子的后背啪啪给了两巴掌:“淌泡子,就让人烦神。”

男孩被母亲打了巴掌,越发生气,跳起来想要踹马俊,被他父亲揪着领子拽到一边。丰田家的女儿不做声,一直举着手机在拍照。

“报警就报警,我又没犯法,谁怕谁?你们放垃圾车进去,放遛狗的人出去,我要把你们放到网上曝光!你们这是选择性执法。”小伙子一句选择性执法让大家吃了一惊。

“这样吧,小帅哥,你过来我给你量量体温,登记一下名字!如果没问题,我就让你出去。”王局看看女孩手中的手机,朝男孩招了招手。

马俊疑惑地看王局,王局却不看他。

“你们就该这样,别搞得自己像个官老爷,拿着鸡毛当令箭。”男孩抖抖衣袖歪头给马俊一个示威的眼光。

“体温要是都正常的话还是让他们走吧,问题闹大了影响不好!”跟在垃圾车后面出来的老刘把马俊拉到一旁。

“可是,如果农村那边有问题呢,现在还在控制期呢!”马俊说。

“柳市已经封户十几天了,应该没事,你歇会吧,我和王局长来处理!”

马俊觉得气愤,但又没有勇气独自坚持下去,阴沉着脸站到一边。

“拿着鸡毛当令箭,可耻!”丰田车驶出路牙时,男孩探头朝马俊受伤的心又补了一刀。

“唉,值守值守,哪里能守住这些散漫的心哟!”老刘叹息。

“没什么大问题就算了,真要搞到网上去,没人会相信真相。”王局忍不住吐槽。

剩下的一点豪气也从马俊身上逃走了,他像一个吃了败仗的士兵,内心沮丧,眉眼无神。

叮当一声,刘仁杰发来微信。

马俊大喜。

“今天我休息半天。太累了,昨晚脱下防护服就睡着了。额头被防护镜磨破了皮,现在才感觉出来疼。每天都要走几个人,每天都能救活几个人,一会儿心痛绝望,一会儿又欣喜有希望,这四天就在悲喜交集中冲刺。收到家乡许多人的问候短信,来不及回。只能说:病毒无情,人间有爱。我们小组人第一天穿上防护服时一起发了誓言,我们将坚守阵地,誓死不退。这几天,我深深感受到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奉献和爱。我是一名预备党员,我从来没有这样骄傲过,也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沉重。真的,可能你并不了解我的心情,但愿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了解也理解!天天为你担心,在那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马俊觉得嗓子口重重的,好像有东西要冲出来。

“我们防护措施非常严格,你放心!你说的,我保护武汉,你守护家乡!” 

——守护!马俊的心有点酸。他很想对刘仁杰说对不起,说自己不是一名合格的守护人。但他还是把对不起咽了下去。

笑着的马俊回复刘仁杰:使命担当,无问西东!风雨千里,我在柳城盼你归!

他理解她,他心疼她,他知道,这个疲惫的姑娘,此刻最需要的是坚守的信心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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