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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一处旅游,既要看山水名胜,也要看名人胜迹,这是我的信条。阳春三月下扬州,小雨天,乘一叶扁舟,沿着瘦西湖寻寻觅觅,但见湖身蜿蜒曲折,清瘦秀丽,含蓄多姿,犹如一幅国画山水长卷。在这幅长卷的末端上岸,便是蜀岗。

       蜀岗不高,攀上蜀岗俯瞰,瘦西湖长堤垂柳依依,白塔倩影耸立,山庄依岸,草堂傍水,也是如诗如画的一幅长卷;极目远眺,万里长江平静如练,江南青山峙立如屏。


       蜀岗之上大文豪建“平山堂”


       到蜀岗,先见大明寺,乃淮东第一名刹。大明寺内有三大板块,以大雄宝殿为中心,其东侧是鉴真纪念馆,西侧就是欧阳修的平山堂。平山堂前古藤错节,芭蕉肥美,抬头望去,“平山堂”匾额高悬,这就是名闻遐迩的宋代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贬谪扬州任太守时修建的平山堂。

       平山堂有一楹联“过江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与众宾欢”。这副匾联点明了平山堂的地理特征。北宋庆历八年(1048年),欧阳修来扬州建此堂,因堂屋建于蜀冈之上,居高临下,晴好天气可远眺长江南岸诸山。坐在堂上有“远山来此与堂平”的感觉,故命名“平山堂”。

       欧阳修本是一位大文豪,刚直不阿的政治家,为改变北宋王朝政治、经济、军事“积贫”、“积弱”的状况,参加了以范仲淹为首的革新派,历行新政。然而“庆历新政”不到一年就流产了,欧阳修遂即遭贬,先贬夷陵,再贬滁州,后又贬扬州。

       人生几度流离沧桑。可敬的是,欧阳修不为世俗所羁,在扬州不求声誉,体恤民情,为政尚简,纲目不乱,诗文写作,著书立说,深受扬州百姓拥戴。

       欧阳修公余之暇,唯爱寄情山水。他一到扬州,便喜爱上了蜀岗,于是在此构堂筑室,作为游宴之所。据《避暑录话》载:“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堂据蜀岗,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

       “公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去邰伯取荷花千余朵,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依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浸夜,载月而归。”

       现在堂上有联:“朝起凭栏,六代青山都看到;晚来对酒,二分明月正当头”,正是当年盛景写照。遥想当年文朋诗友慕名而来、谈古论今之盛况,也可领略欧阳修无法施展政治抱负的抑郁心境,还可窥见他乐观自适、对前途充满信心的坦荡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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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修以“文章名冠天下”


       欧阳修在扬州虽困于贬谪,但仍未间断过诗文著写。诗作有《答谢判官独游幽谷见寄》、《咏雪》、《苏才翁挽诗二首》、《赠歌者》等,散文有《月石砚屏歌序》、《大明寺水记》等。他在离开扬州后,还时有诗文写及扬州。

       他重回朝廷后,在送刘原甫出守淮扬的《朝中措·平山堂》中,忆及扬州:“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一个政治失意的衰翁,却在诗友雅居中得到一丝慰藉。

       他自扬州调任安徽阜阳后,仍心系扬州,按照瘦西湖的景致改造阜阳西湖,使其莲叶接天,荷花映日,顿改旧貌。他感慨地写道:

       “菡萏香清画舸浮,使君不复忆扬州。

        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

        欧阳修在扬州,还留下了一段与宋诗开山祖师梅尧臣相知相交的佳话。庆历八年五月,梅尧臣偕新婚夫人刁氏由东京回宣城老家途中,特意转道扬州拜访欧阳修。那时,欧阳修到任才三个月,两位好友相逢,倾心交谈了一个通宵。

       梅尧臣有《永叔进道堂夜话》诗,记下了他与欧阳修彻夜长谈的情景。三个月后,梅尧臣又路经扬州,中秋之夜,欧阳修约梅尧臣饮酒赏月,诗文唱和,直至深夜。欧阳修还请画师为梅尧臣画像,并赠给他一座寒林石砚屏,可见感情之深。

       欧阳修离开扬州后,梅尧臣曾多次重访扬州,写下过《平山堂杂言》等文,表达了他对欧阳修的崇敬和对平山堂景色的钟爱。

       欧阳修诗、词、散文均为一代之冠。散文说理畅达,抒情委婉;诗风重气势而流畅自然;词意深婉清丽,承袭南唐余风。欧阳修曾与宋祁合修《新唐书》,并独撰《新五代史》。又喜收集金石文字,编有《集古录》。有《欧阳文忠公文集》,诗歌《踏莎行》等著作传世。清代著名的《古文观之》收录其13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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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奖掖后进,晚年提督名仕


        尽管欧阳修自己经历坎坷,但他在扬州任职期间一直勤政操劳,且慧眼识珠,奖掖后进。以后当他重入庙堂,主持礼部考试时,又与梅尧臣一起,为国家荐举了大批志士仁人,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等人都得到他的提拔。宋代大词人、大文学家苏轼是欧阳修最得意的学生,受教欧阳修门下十六载。老师四十一岁时做扬州太守,任职年余;学生其后也做过扬州太守,时年五十五岁,任期仅半年光景。

       苏轼任职之前,曾十余次来往于扬州,每次都有佳作问世。一次苏轼路过扬州,当地官员名流设盛宴于蜀岗平山堂,热情欢迎他的到来。苏轼把酒畅饮,思绪万千:平山堂乃恩师欧阳修所建,恩师的文章佳句仍在堂厅壁间熠熠闪光,但恩师却已仙逝七载。

       当年恩师曾寄他于厚望,说“我老将休,付子斯文”。恩师的话语依然回响耳侧,追昔抚今,感慨万千,他即席赋写《西江月·平山堂》一词。词中情感饱溢:

       “三过平山堂,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今天平山堂廊檐两侧墙壁上镶有几块石刻,东侧一块刻的是“民国十五年偕镇江冷适来游。腾冲李根源书”。李根源是抗战时期云南腾冲的一位很了不起的抗日县长,其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在中国抗战史上留下辉煌足迹。

       西侧墙壁上刻的就是苏轼的这首《西江月》,当他凭吊逝者,目睹平山堂前恩师手植的“欧公柳”,耳闻歌女演唱欧词,自然会生发万千感慨。作为欧阳修的得意门生,苏轼最了解老师的心思,最了解老师的文人气质,豪纵形象和开阔澎湃的心胸。这里似乎在说,老师啊,我有十年不见您老仙翁,你的诗词书法仍在堂上镌刻,你的太守文章,鸿篇巨制仍在文坛流传!

       我今天和老师同样面对着纷至沓来的政治打击,我们可以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我们却书生意气,难挽颓唐时弊之种种谬风。人生既然不过虚幻,政治失意与挫折,算得什么呢?你何必早早地就把官场看透呢?人的一生不就是在半梦半醒的矛盾中生活中吗?

        “竹床高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苏轼此时登上平山堂,走进大明寺,默念自己喜欢的这首词,想着欧阳修先师的境遇,眺望山下的烟雨扬州,难免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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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念恩师苏轼总是感激涕零


       苏轼赋词之时,“名士诸立,看其落笔置,目送万里,殆欲仙去尔。”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五月,苏轼回宜兴途中又经扬州,写了《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此诗差点被扣上欺君罔上的罪名。细读苏诗,其实并无政治图谋,只是描写了风光之美和作者心情之愉悦:

       “此身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

       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然而监察御史却捕风捉影地对苏轼提出弹劾,说是神宗刚刚去世,他的诗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东坡哭笑不得,只得辩解再三,将自我的寻常愉悦强说硬扯至为新皇而喜,为国昌而乐,这才避免了一场灾祸。

        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苏轼被贬也做了扬州太守。他任职时间虽短,但却努力革故鼎新,除弊兴利,有不少善举,深受百姓爱戴。罢去扬州官办“万花会”便是一例。

       元祐年间,朝廷贡茶、贡花之风盛行,不少权臣以圣上之名向各地强征茶、花,给百姓造成巨大灾难。蔡京在扬州做太守时,曾效仿洛阳牡丹万花会作芍药万花会,虐民害物。苏轼任职扬州,体恤民情,惜红怜翠,罢却了“万花会”。

       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扬州芍药为天下冠,蔡繁卿为守,始作万花会。用花千万余枝,既残诸园,又吏因缘为奸,民大病之。余始至,问民疾苦,以此为首。遂罢之。”

       废除了官办的万花会,民间的群众性赏花活动更盛,扬州芍药更加妖娆。东坡是极其爱花的,当年曾“夜深只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如今更是与民同乐,不负广陵春色,多次为芍药题咏,如:

       “倚竹佳人翠袖长,天寒犹著薄罗裳。

       扬州近日红千叶,自是风流时世妆。”

       又如:“芍药樱桃两斗新,名园高会送芳辰,洛阳初夏广陵春。红玉半开菩萨面,丹砂浓点柳枝唇,尊前还有个中人。”

       读不尽的扬州。读不尽的扬州诗文。文因地著,地以文名,文地交辉。扬州的上空群星璀璨,扬州的土地繁花似锦,扬州的风无论吹到哪里,都会吹绽一篇篇华章。

       咏颂扬州的文人中除了唐宋时期的李白、白居易、杜牧、欧阳修、辛弃疾等大家,还有西汉的枚乘,南朝的鲍照,明清两代的张岱、汤显祖、金农、郑板桥、曹雪芹、孔尚任、吴敬梓、王士禛、蒲松龄等文学巨匠。曾有人统计过,迄近代之前,咏诵扬州的诗文不下六千余件。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目!这种因一个城市而产生如此众多文学作品的现象,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绝对是罕见的。

        诗文扬州,扬州诗文。兴也罢,衰也罢;景也罢,情也罢;一切一切,都在扬州。歌也罢,叹也罢;扬也罢,抑也罢;一切一切,都因扬州。

        “人生只合扬州死”,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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