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祖母,是从凝视一片晚秋的落叶开始的。秋天黄昏里绚丽多彩的晚霞,像极了祖母神采奕奕的脸庞,脉络错综交织的秋叶像极了祖母布满皱纹的额头,阳光喜欢在这里安营扎寨。祖母常常在与孙子孙女们玩笑、与人交谈时笑得前仰后合,那种愉快和喜悦使得祖母额上的皱纹像是在翩翩起舞。

  1984年10月底的一个黄昏,落日融金,暮云合璧。萍乡师范校园里郁郁葱葱的树木一片金黄,随风飘落的树叶在浮尘中舞蹈。正在犹豫是否在学校食堂吃饭的当儿,忽然,我的心被一种回家的念头强烈地撞击着。回家,回家,快快回家。一定是缠绵病塌重病中的祖母冥冥之中呼唤我吧?转了两趟车,急匆匆回到家中,一头扑到弥留之际的祖母病床前,往日高大健硕的祖母全身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眼角流出浑浊的泪水,眼睛里含着对生命、对人世、对儿孙多少的眷恋与不舍。待我匆匆扒完几口饭,祖母安详地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祖母郭良1911年出生,经历了清朝、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朝代。我对祖母知之甚少。也从来没有见过祖父。只断断续续从母亲和姑母的口中得知,祖母二十几岁就死了丈夫,带着不满十岁的一双儿女一路要饭来到安源煤矿。她的儿子十多岁就开始给人做长工,受尽了冷眼。祖母自己照顾好儿女的三餐外,还要到矿上的矸子山上捡炭捡柴补贴家用。那么苦涩的日子,却掩不住青春之花的盛开。解放前夕,她的一双儿女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风韵颇佳的祖母又嫁给了一个在安源煤矿开小煤窑的矿主,生了小女儿正慈。可惜没过几年好日子,第二任丈夫又病死了。一介弱女,两度丧夫,其中经历了怎样辛酸的心路历程,承受了怎样的生活艰难,我无从得知。

  在我少年时的印象中,不管天气好坏,不管家境如何,总能听到祖母爽朗开怀的笑声。生活的苦难像一座山,压在祖母柔弱的双肩,却压不弯她热爱生活的心。祖母生得高大,长而圆的白脸,大嗓门,急脾气,走起路来脚步匆匆像一阵风。记忆中,祖母有点护犊子,很爱她的独生儿子、我的父亲。但在决不能侵占公共利益上,祖母却是据理力争毫不含糊。老家的厨房太拥挤,父亲谋划着想向外拓展几尺,祖母为了不侵占邻居们的公共用地,坚决否定了拓展计划。

  见到不平的事祖母爱出来主持公道,她爱管闲事,刮风下雨的天气,她帮白天上班不在家的邻居收好晾晒在外面的衣服被单,个别不明情况的,回家一时找不到自家的衣物,不知好呆地站在大院中破口大骂,是谁偷了他家的衣服。喜欢四处串门聊天打牌的祖母很少听到这样的骂声,既便听到了,也一笑了之。照样迈着大步、笑意盈盈地捧着半干的衣物逐一送还给人家。既便是吃了亏受了气,爱管闲事的性情不改。下回天上打雷闪电下雨了,又会看到祖母在风中帮人家收衣服的高大身影。

  祖母爱穿白色和蓝色的斜襟上衣,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透着太阳的香味。头发往后梳得光溜溜的挽成一个灰白的发髻,露出宽宽的额头,更显得一张脸长长的。她身上总藏着几分几毛的零钱,哪个孙子帮她去跑了腿,哪个孙女帮她捶了背,她都会笑咪咪地从怀里掏出钱来,慈爱地放在晚辈们的手心。每天早上,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脸手,然后焚香祈祷。在袅袅的香雾中,她口中念念有辞,祈求观世音菩萨和阿弥陀佛保佑风调雨顺,保佑一家老小没病没灾平平安安。

  祖母是纯善而博爱的。家中开饭了,有时遇上路过的算命先生或挑着担子的货郎,心疼人家饥肠辘辘,祖母会请其坐上自家简陋的餐桌吃饭。谁家日子困难得揭不开锅,来借几斤米,借件半新的衣裳穿着去走亲访友,祖母二话不说,有求必应。要知道,当年我们的八口之家,靠父亲一人上班的工资支撑家用,常常寅吃卯粮,入不敷出。还记得邻居家的一个叫燕子的女孩,父亲病死,母亲改嫁,爷爷疯癫。祖母可怜幼女无依,不顾儿子媳妇的反对,将小女孩燕子像爱自家孙女一样地带在身边,管吃管住,有好吃的,自己舍不得,从牙齿缝里省出来,留给小燕子吃。祖母还用心维护着女孩子的自尊心,不让旁人说女娃娃是爹死娘不要的人。现在想起来,自己当年对祖母爱护小燕子也多有微词,心里不觉汗颜。

  爱憎分明的祖母从来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老好人,她活得亮亮堂堂,看到不平的事要管要说,谁欺负了她珍爱的孙子她也从不示弱。老一辈的叔叔婶婶们都叫祖母“土地婆”,听说“文革”中祖母还戴着地主婆的高帽子被造反派拉着在安源游过街。几十年来,对祖母曾经的“土地婆”的称号我一直很纳闷,从我记事时起,除了看过家里两张雕花木床、几个青花瓷的瓶子、几块银花边,再也没有看见过几件值钱的东西。祖母的娘家是萍乡东门外五里排人,同是寒门出身的堂侄郭洪祥幼时苦读,后来成为装甲兵学院院长、将军,祖母却从未在人前炫耀过。在萍乡日报做记者的日子里,我有幸对郭将军做过专题采访。祖母的内侄女郭秀萍几十年如一日到我家走动,盛夏时节会用竹篮子提来新米做的推浆米古。直到今天,八十多岁的秀萍姑母还常常提着乡间新米做的米古来看望她的表弟——我的父亲。

  祖母是个美食家,爱吃油煎火腊的东西。她喜欢吃金钱蛋。做法是将鸡蛋煮熟后再剥壳,切成均匀的厚片,溜下锅去煎,再佐以大蒜子和青辣椒,香香咸咸,很下饭。田里开始插秧的初夏时节,祖母年年都要蒸一大盆粉蒸肉。将五花肉切成两寸见方,放在酱油和盐及五香八角的调料中腌制几个小时,再将肉与糯米粉红曲米粉拌一在起,米粉肉成了嫩红色。再用大火蒸一两个小时,出锅后的粉蒸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融入了肉香和五香酱香的米粉更是晶莹绵软香糯入味,令人食欲大增。吃着这样的美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是极大的满足。

  在我的记忆中,祖母总爱拿着一个大大的竹扫帚扫屋前屋后的落叶,她试图用自己日复一日的坚持把所有的哀愁与不幸都扫干净,只留给儿女子孙和左邻右舍快乐的鸟鸣。岁月无情催人老。因为一辈子爱吃油煎火烤的重口味食物,毒素长期留在体内,晚年的祖母不幸罹患了恶性肿瘤。1980年住院切除了肿瘤,四年后复发并扩散。疾病猛如虎。无情的病痛使英雄了一辈子,再难也从不在人前诉苦,面对强权不低头的祖母倒了威风。看到祖母一头白雪似的银发已经失去了昔日缎子似的光泽,低着头无声地坐在家门前打盹,我的心隐隐作痛,想起了英国诗人华滋华斯的诗《我们是七人》:“一个单纯的孩子,过他快乐的时光,兴冲冲地、活泼泼的,何曾识别生存与死亡?”

  小时候,是多么无忧无虑呀!全然不知道人世间还有生、老、病、死之苦,也不知道什么是恋爱、结婚、生子,整日里除了上学读书,就是踢毽子、跳皮筋、捉蝴蝶、捉迷藏、过家家,玩得满头大汗。被母亲高声呼唤着喊回家,半嗔半怒地骂上几句,吃过饭,洗个澡,呼呼地进入香甜的梦乡。看见邻居家的老人过世,门前摆满了花圈,吹吹打打的响器声、死者亲人的哭喊整日介吵闹,小小的心里满是恐怖,不解地问祖母,死亡是什么?祖母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死亡就像是人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死亡就像是一盏灯灭了,就是沉入黑暗的屋子不再出来了。祖母啊,豪阔乐观的祖母,您在73岁这一年的秋之黄昏,真的是睡着了,睡在黑暗之乡里,再也不愿醒来。

  一到秋天,那些替果实遮过荫曾经鲜嫩碧绿的叶子,就在风中哗哗地掉落。祖母在一个秋天的黄昏平静安详地辞世,像一片叶子从枝头飘落。落叶也会痛吧?叶的心思只有风知道。落叶也有遗言吗?在离开枝头的刹那间,向风说了什么?这秋天的凉沁沁的风,是我的两位从未谋面的祖父么?祖母会向丈夫细数自己四十多年寡居的幽暗,一个女人独力抚养儿女的艰辛么?我的老祖母啊,您就是一片写满了博爱和坚韧的从不知愁的叶子,遇到再多的苦,您独自承担,偶尔和风悄悄的诉说,以飘落的形式结束了一次生命的旅行。

  祖母去世已经31年。有一天深夜,我梦见了祖母,也是一个天清气爽的秋天,祖母已经转世,成了一位身穿淡蓝色的衣裙,手拿着一把绢扇,姿态优雅的大小姐,步履纤纤走上一座弯弯的小桥,一阵风起,金黄的落叶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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