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被铃声赶走的,同时赶走的还有沉静,自然的,周末晨早形而下的环境。一种敲击音乐,突然降临,以叮当之声为主调,间隙中填充着敲击的余音,时疏时密,抑扬顿挫,清脆悦耳,从梦的深处飘忽来至,绕了一个回合,又嘎然而止。很容易令人想到晨操,那列队的跑步和立正。梦境被赶出,铃声留了下来,以文字的方式,停留于荧屏,开始纠缠我沉静的心。

  没有雾,没有雨,没有雪,没有清新艳丽、柔软祥和阳光,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声笑语。川西平原的天,多数时候就是这样的,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尤其在冬季。这样的时日,最好定义为沉静。可是,一种自然的沉静,心和境,此刻,却被铃声打碎。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屏幕还是亮的,情景框内闪烁着两个醒目的字:信息;按键阅读,又跳出两行:闻道兄,今天的狂欢夜怎么过啊?不知是邀约还是问候,我却更多地想到了友情。懵懂只在瞬间,在一长串的疑问从头脑里闪过之后,我很快明白了朋友的意思。忙忙碌碌过了几周,本想这个周末好好睡睡,然后起床,洗漱,早餐,走进书房,把门关上,独自相处,把世界留给沉静,清理一年来的文稿。

  没想到,沉静的心绪,被一个短信扰乱。不仅仅是声音,主要还是精神,文字背后的精神。

  今夜,狂欢?什么狂欢,怎样狂欢,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崇尚平静的生活,也没有想到过要去思考这样的问题。虽然,此狂欢非彼狂欢;在平安之后,圣诞之后,我们需要狂欢,有太多的理由,该去狂欢。尽管,这千年的狂欢,本来就是一个迷。也许正是这样的狂欢,把圣主送上了十字架。眼前的这幅画,呈现了圣主受难时的情景。作者是安杰列科,他给自己的画取了一个充满死亡意象的名字,《耶稣受难》。内容是沉静的,死亡之静,而画面却充满动感。背景是一方荒凉的黄土,没有山水植物,没有生命的迹象,很像是在外星球,比如金星或者火星。高高的十字架上,撑着瘦骨嶙峋的耶稣,他的身体,被捆绑成十字状,与恐怖的十字架重合。左边站住二人,一个头戴武甲,正在对耶稣行刑;一个抬头仰望耶稣,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为耶稣超度。右边三人,一人跪地,二人相向而站,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在为耶稣祈祷。一种永生,就这样以死的方式来实现。令人迷惑的是画下面的注脚,它引用尼采的话说,惟一的,真正的基督徒他曾活过,但死在了十字架上。

  不信基督,因此,一直以来,在我发黄的词典里,珍藏更多的,只是平淡,真实,安静;我在珍藏的扉页,放上自己的灵魂。打算就这样心安理得,过好沉静的日子。就像刚才,沉醉于梦乡,守住一方沉静之境,让性情自在栖息。极度的狂和冷,都与沉静相悖,都被我诠释为异常。我只企望平常,沉静的平常,或平常的沉静,而不是异常。世界太杂,生活太累,每一份心情,都是生命的支出,我们何必选择那些无端的浪费。

  猫和老鼠狂欢的情形,很不雅致,却被我想起。特别是鼠,形象丑陋,很不愿提起它,更没想到,把它和圣主联系在一起。联系是叔本华找来的。不知是不是也在早晨,也是梦境,在黑夜与阳光切换的时候,记忆中,叔本华有时也会绵床。但可以断定,他就是针对生命的,不是生命个体,而是普遍的生命。这深深地刺激了我,且这种刺激,已沉淀为我灵魂深处的无意识。鼠有什么错,也许它们比我们更早来到这个星球,可是,它们并没有想到要独占,没有主宰世界的意识。它们的狂欢,纯粹是一种生命的本能,没有社会学意义。也许是某种偶然之间,它们钻进了一个硕大的粮仓;也许是鼠爸爸鼠妈妈休闲,正带领孩子们在原野撒野,教它们适应生存;或者,是一群发情的鼠哥鼠妹,在荷尔蒙的刺激下,正借助于黑夜的遮蔽,在调情做爱,繁衍后代。殊不知,鼠们的狂欢,忘乎所以,打破了世界的沉静。

  这样的情景,我曾经见过,在童年的乡下。

  家里原本并没有猫,猫是被鼠招来的。不知鼠这个概念,是怎样进入我记忆的。那时家里很破烂,房屋的壁和楼,都是篱笆编制的,稀疏而脆弱。深夜,常常有风,从篱笆缝隙进入,带着一些轻柔的沙沙之声,抚慰父母劳累的梦境。鼠们的行迹,很容易与风声混淆,我开始并没有注意。当弄清楚是鼠时,我竟有些害怕,怕鼠钻进我的被窝,咬伤了我的脚指。邻里的二胖就有这样的遭遇。可是,鼠们或者我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简单而深刻的问题,世界的平衡是不容打破的,打破了就会发生逆转。鼠们的狂欢至极,不仅给结实的粮仓打了一个洞,让父亲心痛得跺脚,而且,还妨碍着我们一家的安宁。这时,妈妈卖了十只鸡蛋,买回了一只猫。黑灰的,雄性的,健硕而富有猫性。惊人的一幕,发生在一个夏日的早晨。周一或者周三,总之是在上学的时候,而不是周日。我一早起床,正要赶去上学,却被灶房里的情景惊呆了。只见那只猫,正在把玩着一只老鼠。看得出,老鼠是被猫捉来的,但猫却不急于把老鼠吃掉,而是先把它作为把玩之物。鼠已受伤,伤口被毛遮着,血顺着细毛往外浸。受伤的鼠站在灶房中间,瑟瑟发抖,神色恐惧,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沮丧。这是鼠违反平衡原则,不甘沉静的代价。而猫,则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另一种不平衡,不沉静的巅峰。它蹲在一旁,得意而傲慢。间或间,就伸出前爪,逗一逗鼠。战胜,羞辱,觅取,各种征服性的台词,都在那爪的伸缩间。鼠是有心计的,或者说,一种求生的本能,催生了它笨拙的心计。不是不刚强,面对一种超越的刚强,再大的刚强,都会沦落为柔弱。此刻,更需要心计。鼠表面沮丧,却暗暗地在偷窥着猫的注意力。突然间,它一个敏捷的腾挪,冲向柴禾堆,欲要逃将而去。谁知,猫的一个跃身,便再次把它紧紧捉在掌心。然后是咬,一种惩罚式的咬,用力不轻。叽的一声,鼠彻底瘫了下去,从精神到肉体。

  在这里,我看见了本真的猫鼠性,或者说普遍的动物性。

  叔本华却说,不仅猫鼠,这是一切生命的呈现方式;从猫和鼠的游戏中,我们应当看见人。死亡是一切生命的本质属性。有生才有死,有生必有死。是生,把生命的最终归宿,交到了死的掌心。鼠以笨拙的心计,企图抗拒和延缓向死亡的堕落,最终是适得其反,不过是在死亡吞噬生命之前,逗着它玩耍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叔本华在写下这个玩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而我,却陷入了一种深深的震颤和悸动,怎一个残忍可拔!人比猫鼠似乎要聪明得多。这种聪明,不是鼠们那种一窥一腾式的雕虫小技,也不是一般的智慧,技巧,本领,而是智慧与生命的结合后,催生的一种永恒的欲望与痛苦。它不属于某个人的个体,而是一个属类,整个自然学和社会学交媾,重新孕育的人。当人被欲望驱使,离开了沉静之境,痛苦便成了永远的伴侣。

  同时发现这个问题的,还有尼采。而且,尼采比叔本华更乐观积极一些。这种乐观积极,与普法战争有关。1870年,普鲁士战胜法国,实现了德国的统一。战争让许多生命夭折,同时也让欲望实现。尼采不仅看见了战争中的死亡,一种为了目的与欲望,主动向死而生的姿态,而且看见了权力意志,即生命意志的活力。他为积极的向生而死喝彩。他甚至认为,胜利的德国,应当是《浮世德》中的魔鬼菲斯特,应当更冒险,更勇敢,更邪恶,更狡诈,因而也更露骨。一句话,生命就是为生存而挣扎,生命意志就是权力意志;“生命的基本天性,旨在权力的延展”。有人甚至认为,正是这样的思想,造就了后来的希特勒。但是,基督教的出现,却与生命意志背道而驰。基督教企图寻求欲望的平衡,寻找生命的沉静之境,提升了受压迫者,让一种怜悯的伦理引入价值谱系,让奉献自我,而不是发展自我成为美德;同时,却让生命根性的,动物式的本能被理性压抑,权力意志遭受削弱。勇敢变成了无礼,自豪被诠释为自恋,生命内在的活力被消弭,最终伤害的是生命的根本。

  回到我的书房。天已大亮,却不见阳光。其实,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没有阳光,怎能见天地。只是,此刻的阳光,经过阴霾过滤,没有那么耀眼明丽。这种天象更适宜于沉静。但并不是想沉静,就沉静得下来的,楼下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再次打乱了我的心绪。这么早,肯定不是开业庆典的,也不会是婚礼之类,根据经验,多半是……。当想到死亡,心里竟一个咯噔。这么凑巧,就在昨晚,几个朋友相聚,还在逗一位朋友,他芳龄40,刚做了“月公子”,正忙里忙外,照顾生产的妻子。生和死,两个对立的命题,竟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个我欲皈依沉静的早晨,幻化成一些神秘的概念和符号。

  符号是挺有意思的,它隐含了自我,此刻,却以一个句子的状态出现,就在我案头,在这本关于生命和人的书上。当我注意它,思考生命的时候,它已将我的元素汲入,融入某一个句子。一句不长不短的文字,浓缩了自我,逗号和句号,构成了起点和终点。但却不是生命的起点和终点,逗号前面和后面,都还有文字,只是我们没有看见。中间码一些字,内容不同,有多有少,在两点间跳来跳去,却超越不了它们划定的界限。相对于复杂的生命,自我如此简单,这让我感到无比的惊讶。

  逗号很小,很诡秘,却孕育了整个世界。每一个自我,都是从一个逗号开始。可是,逗号的生成,要早得多,复杂得多,相对于漫长的基因演变过程,它只是一个结果。这个结果的诞生,直接与快乐有关,但并不意味着,以快乐的方式制造了生命,就制造了生命的快乐。生命的诞生大同小异,但过程却大不相同。事实上,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早已给人打上了原罪的烙印,人的一生,注定是为赎罪而来的,孤独与痛苦,是人生永恒的主题,它构成逗号与句号间,那些诡秘跳舞的文字,我们对那些文字很难把握。所以,所谓的沉静,只能从自己内心寻找,而不是尘世。

  每天进出小区,经西门的时候,常常看见两个人,给我的印象很深。我相信,这种印象,缘于一种生命的根性沉静。一个是门卫。我曾与他聊过,了解一些情况。小伙子原本学习很好,怎奈父亲早逝,母亲多病,根本付不起昂贵的学杂费,为了不给母亲留下更多的内疚和痛苦,高中毕业后干脆放弃了高考的机会,从乡下进城,找了这份保安工作。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领八百元,扣除吃穿,可结余三百元给母亲治病。小伙子感到很满足,脸上经常挂着幸福的微笑。我相信,小伙子的满足和幸福,是发自内心的沉静,没有虚假的成份。另一位三轮车夫,是城郊的失地农民。每天早晨七点过,就在西门迎接上班的机关干部。一次,小车修理去了,我也体验了一次他的车技。一上车便是满脸堆笑,开口闭口领导领导,长期在这条线路上踩车,这样的称呼,似乎已成为他的习惯。然后是问寒问暖,生怕稍有冷落,得罪了他的顾客。难忘的一幕发生在下车时。按照行情,该付四元车费,我只有五元零钞,他摸遍了全身没有找补。就在他慌慌忙忙摸的时候,我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边说边离开。他先是执意地坚持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直到我走远,他似乎才明白什么,才拱起双手,连连向我作揖致谢。在我听见他夸大的感谢声,再次回头,就在回头的一瞬,与他的两眼对视,我发现了多年来久违的一种真诚与感激,一元钱的找补换来的真诚与感激,它如空谷山泉,没有任何世俗的杂质。

  楼下的鞭炮声早已消失,空气里飘逸着一些硫磺味,流动的,淡淡的,已分辨不出从哪里飘来。我走到阳台,探头张望,想弄明个究竟。街道上有熙来攘往的车辆和行人。不见送葬的车队,但从街上散落的冥纸,仍然可以断定刚才的判断。我不知道灵车送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原因死去,留下了什么荣耀或遗憾,他的一生经历了些什么,只知道一朵生命之花凋谢了,永远,归于沉静。可是,一辆车飞驰而过,卷起街头的一片冥纸;然后是风,清晨凉飕飕的风,紊乱的,没有章法,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与车呼应,充当接力,将卷起的冥纸吹拂着,飘飘忽忽,在天空忽悠悠打转,最后挂在了路边的梧桐枝上,梧桐光秃秃的,我担心它随时都有可能跌落,然后被车轮或风雨撕碎。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死者挣扎的不舍离去的灵魂,如果是,我有点揪心,为一种终极的沉静的打碎。

  想起了叔本华的话。他说,生命是一种永不满足的挣扎和冲动。显然,叔本华说的是生命的过程,而不是诞生和结果;是生命的凡俗,而不是超越。不知叔本华是否注意到,生命的过程有多种多样,但开始和终结却是相同的,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实现。正如海德格尔所言,其它东西都可能代替,惟有生和死总是自己的,谁也代替不了谁。

  既然生不能选择,我们为什么不把握好过程,找回属于自己的沉静之境。从一开始,就自己掌握自己,把灵魂托付给生命的沉静,在逗号与句号间,书写属于自己生命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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