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了。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三场雪,纷纷扬扬的,下了整整一夜。

  窗外,城市覆盖在白雪之下,白茫茫的一片。院子里也白茫茫的,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柳枝已开始泛青,纤细的枝条在料峭的寒风中款款舞动。

  凭窗而立,午后,穿窗而入的阳光令人眩晕,冥冥中,我的思绪飘向了遥远的儿时.....


  


  1962年的冬天,天,很冷;雪,很大。学校放寒假了。13岁的我带着10岁的妹妹,约上邻居家的小胖儿,拉着木爬犁,去十几里外的西山大盘岭打柴。那时候家里很穷,我和妹妹要趁放寒假,去打些柴火,一来可给家里省些买煤钱,二来也可拉到集市去卖,一爬犁柴火能卖2块钱,几趟下来,够我和妹妹交学杂费的了。

  小胖儿是前院方大娘家的闺女,小名叫小胖儿。她与我同岁,生日比我稍小一点,便喊我三哥。可她的个子比我高出半头,白白净净胖乎乎的,一双大眼睛的睫毛很长,忽闪忽闪的,很好看。

  小胖儿原本家境不错,记得她爹是赶马车的,一匹大红马,一辆胶皮轱辘大车,让她家的日子挺红火。可不幸有年翻车砸瘫了老爹,家道自此中落,日子便越发艰难了。她的老娘成天哭天抹泪的,小胖儿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经常跟我们一起拾煤渣,打柴火,接济家里。

  通往山里的雪路,被人踩车轧得溜滑溜滑的。两张小爬犁在雪路上飞奔,旷野里留下我们的嬉闹的欢叫声。

  冬天打柴,多是打些桦树上的干枝。我们用一把长杆,顶端绑个镰刀一钩,冷冻的树枝咔嚓就下来了。可这会儿,山里近处的干枝早被人打光了,我们就使劲往大山里头走。终于找到了一片桦林,我们欢呼起来,趟着厚厚的积雪,一路往山坡上打去,寂静的山林里,渐次响起咔吧咔吧的树枝断裂声。

  天偏晌了,我们已经打满了整整两爬犁柴火,歇口气儿,一人啃了几口绑在腰间的窝窝头,下山回家。想不到过一处沟坎时,我拉的爬犁翻了,柴禾全都翻倒在沟里,爬犁也摔坏了。眼看今天的柴火弄不回去了,妹妹急的哭了起来。小胖儿说,哭什么哭,往我爬犁上装。我说,你的柴禾太多了,拉得动么?小胖儿说,没事,装!她的爬犁上柴禾便高高地堆了起来。我说,我是男的,我来驾辕拉吧。小胖儿一把拨拉开我说,看你那干巴样,没我有劲儿呢,我驾辕,你在后面推就行。

  小胖儿驾辕,我在后面推,妹妹拽着破爬犁,我们缓缓前行。起风了,空旷的山野里,风呼呼的刮,老鸹呱呱地叫,有点瘆人。小胖儿说,我们唱歌吧,唱歌能壮胆儿。于是,我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唱了起来,唱一条大河,唱二小放牛郎,唱两只老虎,会唱的歌差不多都吼了。还别说,这一唱,不害怕了,也不觉得累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前面已经看到小城的灯火了。城里被清扫过的道路没了积雪,爬犁在土路上很难拉。我要替换小胖儿,她执意不肯,呼哧呼哧地往前走。借着路灯的灯光,我隐隐约约看到,小胖儿的头上冒着热气,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白霜......


  二                                                           

  年关临近,有钱人家开始杀猪宰鸡挂灯笼放鞭炮,可俺娘正为过节发愁,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这时,小胖儿忽然来找我:三哥,我有办法能挣点钱。我问啥办法,她说别问了,明天你跟我走就行。

  第二天天没亮,小胖儿就当当敲门喊我赶紧起来跟她走。去哪啊?跟我走吧,上火车站,去牡丹江。我问去那干嘛?她说老问什么,让你挣点钱呗,赶紧拿个洋铁桶,带上几块钱,麻溜跟我走。我说家里没钱了,她说我先借给你。于是,我拎个破洋铁水桶,懵里懵懂的跟她到了火车站,没钱买票,就跟她翻过栅栏,挤上了去牡丹江的火车。车上她告诉我,咱去买冰棍儿,牡丹江的冰棍儿卖2分钱一根,回来咱能卖5分钱。咱一个人一次弄100根,卖出去就挣3块钱。跑几趟下来,过节钱不就有了吗?我说,大冷天的,谁吃冰棍儿啊?她说,再冷也有人吃,我都卖了好几回了。

  小胖儿真是机灵,领我在火车上躲过了查票的,到了牡丹江又从货场溜了出去。到了市中心,果然有卖2分钱一根冰棍儿的。我俩一人一口气买了100多根冰棍儿。正往桶里装呢,小胖儿大喊:三哥快跑!我一愣,抬头看见一个戴红胳膊箍的50多岁的男人冲我们过来了。我拎起铁桶跟小胖儿疯跑起来。那红胳膊箍跑不过我们,拐了几个胡同,就把他甩没影了。我惊慌失措地问,跑什么啊?她说,红胳膊箍专门查投机倒把的,抓住就毁了,没收了东西,咱们就白来一趟了。我有点害怕,她哈哈大笑:没事,他胖不轮敦的,跑不过咱。

  眼看晌午头了,小胖儿问我饿了没?我说饿了。她说,走,下馆子去。我说我没下过馆子,我没钱。她说跟我走吧!她拽着我,进了个路边小饭店。小胖儿从兜里掏出粮票和钱,一人要了一碗4分钱的高粱米饭,端起桌子上的酱油壶,往碗里哗哗一倒:免费!快吃吧,咱还得赶下晌回去的火车呢。晚上,我领你去戏园子把冰棍儿卖了。

  当晚,我跟小胖儿来到了戏园子。今晚,说是外地来的评剧团上演新戏,有名角出演,所以戏园子门口人很多。我和小胖儿拎着装冰棍的洋铁桶,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我学着小胖儿的调儿大声吆喝:谁买冰棍了!快来买5分钱的冰棍了!又甜又脆又便宜的冰棍啦!一会工夫,还真卖出去不少。忽然,咚咚当当的锣鼓声响起来了,戏园子里面开演了。眼瞅着门口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我俩还都有半桶冰棍没卖出去呢。我有点着急。小胖儿说,三哥,我看这么地,咱俩把冰棍倒到一块,你进到里面去卖。我说,没钱买票啊?她说,你个子小,牵着哪个大人的衣襟就进去了。我个子高,混不进去的。我说我害怕。她说完蛋货,你不会试试啊!麻溜进去!没办法,我战战兢兢地硬着头皮拽着一个老爷们的后大襟,还真的混进去了。戏园子里大铁炉子烧的很热,老少爷们一个个脸红汗淌的。我弯个腰拎着破桶来回悄声叫卖,不大功夫,那些冰棍还真就卖光了。这工夫,台上叮咣二五演的正热闹,我挤在观众席的长板凳边上,抻个脖子也有滋有味地看了起来,想不到竟然把外边等我的小胖儿给忘到脑勺子后头了。

  戏散了,我跟着乱哄哄的观众挤出了戏园子,只见小胖儿在路灯底下冻得嘶嘶哈哈的,正搁那扑腾扑腾跺脚呢。她问,里头不好卖么?我说,可好卖了,一会就卖光了。那你咋才出来啊?我红了脸,吭吭哧哧地说,看了一会戏,挺好看的。小胖儿小嘴一撇:你可真有闲心。

  就这么着,我们连着跑了几趟牡丹江,一来二去的,到春节时,我和小胖儿一人挣了十好几块钱。我跟母亲说,妈,咱家过节有钱了。娘接过我的钱,掉泪了。


  三


  春节过后,又是一场大雪。不过,天已转暖,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挂起了一排排冰溜子。娘说,房檐一挂冰溜子,春天就快来了。

  离开学还有些日子,小胖儿好几天没来喊我一起上山打柴或去戏园子卖冰棍了,我想,小胖儿八成是去乡下串亲戚去了。有天我去帮对门邻居家我同学小昆补寒假作业,刚进门就听小昆他妈王大娘们儿说,你回自己家做作业去吧,以后别乱串了,前院有人家出伤寒病了,那玩意传染可蝎虎了,整不好会死人的。说完把我撵了出来。啥是伤寒病啊?让王大娘们儿说的这么吓人叨怪的?不让去拉倒,要不是你儿子老喊我帮他补作业,我稀罕去你家啊?一天呲个大黄牙,叨叨叨地到处整事儿,烦不烦啊?

  晚上,我闲得“五脊六兽”的,捧本俄语课本,靠在炕梢的被垛上嘟噜嘟噜地念单词。忽然,前院方大娘急匆匆来了,好像有什么事儿。进门半天没说话,憋了老半天,才嗫嚅着跟我母亲说:她婶子,我想让你家她三哥帮我个忙,不知行不行。俺娘说,他大娘,有啥事你就说吧,有啥不能帮的。方大娘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是俺家小胖儿病了,病的不轻,老是发烧不退,去医院找大夫看了,怕是伤寒,让俺们住院扎咕(治疗)。可哪有钱住院扎咕啊?大夫说那也得每天来医院打针,这病耽误不得。她大娘你说我这双小脚,走道都费劲,整不了小胖儿啊。她爹又在炕上瘫着,小胖儿又病得拿不成个,天天去医院,你说这可咋整啊?俺娘说,他婶子别发愁,明天就让俺家三儿帮你送小胖儿去医院。方大娘说,行吗?人家都说这病不好,传染人呢。我腾地站起来说,没事儿,我不怕。

  第二天早上,我借了台手推车,早早来到了方大娘家。炕上躺着的小胖儿头发乱蓬蓬的,小脸烧的通红,看见我就哭了,有气无力地说,三哥,我会死吗?我说,大正月的,瞎说啥呢?咱这就去医院看病。赶紧打针吃药,病就会好的,信我的保管没错。说话工夫,方大娘已经把被褥铺到推车上了。我背起小胖儿,开玩笑说,难怪叫你小胖儿,还真挺沉的,跟小猪似的。小胖儿嘿嘿笑了,小拳头连连捶我的后背,说三哥你坏。

  我趔趔趄趄好不容易才把她背到手推车上。医院挺远,路也很难走。街上渐融的雪湿漉漉的,走路稍不小心,就会摔个人仰马翻。方大娘是缠脚人,没走多远,就连摔几跤。我说大娘你也坐到车上吧,摔坏了更毁了。方大娘说啥不肯,我硬是把她拽到车上坐下,拉起车子直奔医院。

  路,可真滑啊!几次我跪倒在冰水里,棉裤湿了,汗水顺脸而下,棉袄也湿透了。小胖儿嚷嚷:三哥,我起来走吧,别累坏你啊。我说,你给我老实儿地躺着,前边马上就到医院了......

  自此,我天天送小胖儿去医院,陪她打针,再送她回家。半个多月过去了,小胖儿的病一天天好了起来。大夫说不用打针了,拿了些药,让在家吃药静养。

  开学了。小胖儿休学在家养病。我去看她,她的脸色好多了,大眼睛依然忽闪忽闪的。她一见我就说,三哥真好,我得谢谢你了。我笑着说,这会儿咋不说我坏了啊?小胖儿嘎嘎笑了起来:你就是坏嘛!

  打这起,王大娘们儿家的小昆再也不和我一起上学了。据说他妈不让他跟我一起走,怕染上伤寒。我心里暗骂:这老娘们儿,真他妈坏,顶不是个东西了!


  


  破屋偏遇连阴雨。想不到,小胖儿休学期间,她家又出事了。瘫了好几年的方大爷突然病情加重一命归西了。不久,方大娘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带着小胖儿把家搬到外县去了。俺娘听人说,方大娘的穷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亲戚窜撮着帮她在外县找了个老头,说是能养活她们孤儿寡母。方大娘改嫁怕人耻笑,悄悄地离开了我们这座小城。

  日子一天天往前捱。转眼间三年过去了,三年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小胖儿。


  三年后的一个冬天,全省青少年速度滑冰比赛在我们县城第一高中的冰场举行。我被学校推荐到大会宣传组帮忙,每天搞现场宣传,把大会通知或者宣传标语赛场稿件写在宣传板上,和另一个男同学穿着冰鞋,抬着宣传板,在冰面上滑行,一圈一圈地向冰场四周的观众展示。

  这是一次精彩的冰上运动盛会。全省各路冰上速滑健儿大展身手,比赛精彩纷呈。每天都有记录被刷新。一天,在女子少年组一个单项速滑比赛中,一位叫方敏的选手一举夺冠,并创造了该项目新的记录。当播音员在广播里声嘶力竭地为之叫好的时候,我登时一愣,方敏?小胖儿大名就叫方敏啊?会不会是同名同姓呢?如果是她,怎么会到市速滑队了呢?

  发奖的时候到了。我脚下赶紧快滑几步,凑到了领奖台附近。只见一位身着紫红色运动服的女孩儿登上了领奖台。当她举起挂在胸前的奖牌抬起头时,天啊!没错,正是小胖儿!真真切切是小胖儿!她跟我一样,也快满16岁了吧?可三年不见,如今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摘下了头上的红帽儿挥动着,红扑扑的脸庞露出甜美的微笑,那双好看的大眼睛,依然是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还是那么好看。

  此刻,我真想走近前去,向她祝贺;真想问问她这些年的情况,问问方大娘好么。 可是,我挪动不了自己的脚步。我没有勇气走近前去。我怕她已经忘了我,忘了那些往事。如果她真的忘了,我会觉得很尴尬,很唐突,如果那样,会被人笑话的。

  就这样,近在咫尺我们却擦肩而过。此后,我当兵远赴边关,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小胖儿。十年、三十年、五十年过去了,直至如今。

  ......

  儿时的小伙伴小胖儿妹妹,你在哪里啊?这些年你还好吗?你还记得当年那个邻家的三哥吗?还记得五十多年前那个多雪的冬天,我们一起上山打柴、一起逃票去牡丹江、一起在戏园子卖冰棍儿的那些有趣的往事吗?这些遥远的往事,这份儿时的纯真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我相信,你也会如此。

  小胖儿妹妹,三哥真的好想你,真想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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