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一点盖房的囧事,囧虽囧,但富有哲理,也很动情。

  早年在家盖了几间简陋的住房。几年没有院墙,院落全部裸露在街头。盖房塌了一屁股饥荒,为还账,我们常年饲养一些鸡、鸭、猪、羊之类的小家禽、家畜,也只得裸放,裸养,毫无安全可言。为防止活物跑失,我和妻子积攒了一些高粱秫秸,围了一道篱笆。我也算个“庄稼把式”吧,对庄稼活还不外行,篱笆编织很周密,“席式编花”还有几分艺术风度,平整匀称,在街面很得赏识。常说“一道篱笆三个桩”,我也为其傍了几根木桩,使得更紧密牢固。从此,心里对院子总算有了点隐秘感。

  没想到,篱笆围起不久,一阵狂风还是将其推得歪歪扭扭。我只好再次培土踩实根基,又在里外两侧加了几根戗杆,使其直立。直到几年后,秫秸根部渐渐腐朽,不得不拆下,换成了土坯墙,这道篱笆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现在我还想着那几根“戗杆”。在院子里它们算不得建筑物,有时还碍眼、碍事,但它确实又是这道篱笆最给力的保障。

  我之所以想起它,是因为几件事使我联想到我的人生。很多时候,我的人生就是靠这种“戗杆”来支撑的。

  我1960年结婚,那时我家极度贫困。婚后第3年,日子还在“泥洼”里挣揣,我又因为“家庭问题”而失去了工作。穷困加失业,自己一时感到“山穷水尽疑无路”了。后被甄别,恢复工作,但“屋漏偏遭连夜雨”,我刚到学校,母亲就病倒了。自己本该回家伺候母亲。但妻子很珍惜我的工作,唯恐失去了再没有这个机会。她背地对我说:“母亲的病说不定什么时候才好,你失去了工作,往后再找就难了。家里和地里的事,我一个人能顶住,你就先安心工作,看看母亲的病情再说吧。”

  为了保住我来之不易的工作,她默默担起了对母亲的护理。为母亲擦身、做饭、喂饭,洗、换母亲的衣物和铺垫。母亲卧床几个月,从未铺垫过脏湿的褥垫,酷暑盛夏,不用说生褥疮,母亲的皮肤连一点破损都没有。母亲便秘,哥哥和弟弟在家的时候,弟弟和我们用肥皂水给母亲灌肠,不奏效时,就下手帮助。他们走后,主要就是妻子帮着我,用硬物甚至手指,为母亲排解便秘,她一点没有嫌过脏臭和麻烦。

  母亲卧病晚期,我委婉地问母亲有什么心里话,对我们有什么嘱咐。母亲说了几件事,头一件就是“媳妇孝顺,会伺候人,沾了媳妇的光”。父亲也几次对人说,母亲落得结果不赖,儿子、媳妇都伺候得很好。

  几个月里,她担当起我的家庭,使我安于工作,当年我被评为“学雷锋积极分子”。

  母亲去世后我们有了两个孩子,盖房又成了我们的急需。盖房自然是“自力更生”了。几万块水坯,不可计数的土方,基本是她一个人拉拽上房基。很多需要男人做的活,都是她自己挑担硬扛。我们白手起家,盖起了3间简陋的住房,为此也留下了沉重的债务。于是,她“宁做蚂蚁腿,不做麻雀嘴”,除长年出工操持家务之外,还要起早贪黑砍草、积肥、喂猪、放羊,十几年一心扑在了攒钱还债上。

  文革中,我的工作又受到种种非难,她也被牵连而受尽屈辱、鄙夷,也有亲人、外人劝她离开我。她矜持着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操守,维系着我一个将倾的家。由于处境的卑微,她深知“人穷莫入众”,无论劳作还是小聚,她从不在人群掺和,更很少串门儿。

  面对种种困难,我一度想辞去心爱的讲台。但她断然不允,坚定地说:“事实早晚会弄清楚的,只要公家不开除你,你就死心塌地教你的书,家里、地里的事我兜着,受点窝囊不算什么,我能忍过去。”因为她的支撑,我留住了工作,并多次受到公社和县的表彰、奖励。

  一次,我回忆我们经历的一连串的坎坷,说了句感激她和我“同舟风雨”的话,她说:“在一次次危难时刻,你就像家里那将倒的篱笆,俺不忍‘墙倒一齐推’,硬是用身体把你戗了起来。”我才真的意识到了,妻子就是我的一根人生“戗杆”,在我人生最困顿的日子里,她劬劳宵旰,就为戗住我的工作。


  70年代,我调公社高中教书,任两个高中毕业班语文兼班主任。这一年,我的身体几乎被压垮,但她从未说过一句让我请假休息的话,而是倾尽全力支撑着我。

  一个夏夜,大雨下了一宿,到次日天明雨势还未减弱。早晨,女儿冒雨到学校找我,说不知她娘干什么去了,早饭也没做,爷爷光闹。我回家给父亲做好饭,就去找她。我左思右想,想到她的犟劲,心想莫非在地里?我找到村东我们的一块准备栽插秧山药的空地,她果然在自己插秧。我和她喊了几句,叫她回家,这会冻病的。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也喊:“你去上你的课,别管这个!”

  后来她对我说:“难得的雨水,晚饭后,老人孩子都睡了,自己就背上草筐和铁锹,拿了剪刀,到地里摸黑迭起了十几道山药垄沟,又去自己的春山药地摸黑剪了一筐种蔓儿,背回来摸着黑栽种完了。天明一看,秧蔓儿被雨水冲了满沟,又一棵棵捞起,重新栽了一遍。”

  她的这次“壮举”在我们村简直是个“奇闻”。我们地边有几个坟墓,黑夜就算没有“小人”,坏人,还有“孤魂野鬼”、“狐仙”、“妖怪”的传说呢,虽是虚幻,但毕竟一个庄稼女人在凄风冷雨的黑夜独自劳作,想想也够瘆人的啊!为了我的工作,她把一切险恶都置之度外了。


  1984年是我大学进修的关键一年,这年夏天是最后一次结业考试。我教两个中学毕业班,当着班主任,根本没有复习自己功课的时间。我是民办教师,还有自己的耕地。五一前后,又赶上农村棉花播种,为抢墒抢种,周六的月夜,我们梳整了一整宿棉田,到次日上午才平整好。10来点钟,她没等我喘喘气儿,就催我去赶车赴考。

  学校工作我已委托几位老师代管,课程进度也提前加班完成。但家里棉籽刚好吐芽,必须当天种完。棉花是我家的重要经济收入,我唯恐不能按时播种,影响一年的收成,再加我对这次考试也没一点信心,于是决定放弃考试。她一听,立刻想到,这实际就是“辍学”。她急了,毫不迟疑地催我赶路,棉花她自己种完。

  回来我不知她怎么种完的一亩多棉花。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辜负她的心血和辛劳,不久捧回了大学毕业文凭。

  她一句话,戗住了我的学业。


  我毕业后,按政府的知识分子待遇,她和孩子“转非”,随我进城。从此,她彻底告别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酸日子,我们过了十几年的安逸生活。

  直至退休,他由妻子蜕变成了老伴儿,依然支撑着我。

  不知是因为她还是我的命运多舛,还是我打的一点幸运,今生遇见了她。我们刚步入老年,好日子没过几年,我的身体就成了多事之秋。五六年里,我上百次往返省、县大小医院就医,复查,她每次都是全程陪护,在医院,上楼,下楼,挂号,排队,取单,充值,结算,不辞劳累地奔走。我听力不好,她还要陪诊,帮我咨询,传话……

  由于医治及时和她的精心呵护,我的身体已经大有好转,这两年又恢复了我的写作生活。

  她在风烛残年“戗住”了我的生命。


  前几年,为我的晚年文化生活,市、县电视台为我录制了一场电视节目,也特别录制了她的几个片段。我的一位朋友曾经问她:“听张老师说,你就是她的一根‘戗杆’,这么多年是你‘戗住’了你们的家庭和他的事业,老年落得很幸福,现在是否还想那些苦日子啊?”她说:“看到他能工作,有成就,早不想那些了。可是多会儿也忘不了。”

  我记的钱钟书先生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他的夫人杨绛大姐不惜浪费自己的才华,宁可舍弃自己的事业,而全职陪护着丈夫,还深情地告诉丈夫:“我们只有死别,没有生离。”从而,夫妇相携度过了人生大限。我的妻子虽然没有那样的宏图大略,但她也是以生命相托,戗住了我的人生、事业,彰显了一个女人的“戗杆精神”。感激之余,我在结婚60年之际,也为彰显伟大的女性,才用笔写下了这几句多年想说而又不好说出口的话,因为我们只是实实在在的爱着,根本不会卿卿我我的浪漫。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