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送走了一位百岁老人,送葬的队伍,没有歌吹,没有花圈,悄无声息,甚至连哭声也没有。她的疯儿子,被人“押着”送葬,还不时东张西望,她的女儿们匆匆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她就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人间。老人姓刘,名少妮。

     老人出生于1921年8月,正是共产党成立之时,老人去世于2020年春,正值冠状病毒肆虐之时,全国上下避疫在家,因此,丧事儿也办得悄无声息。

     少妮儿老人在我们村是最长寿的,她跟我们是本家,论辈分我该称她大娘。母亲那一辈儿人称她“恁少妮大娘”,我们这一辈人称她“咱少妮大娘”。

     少妮大娘永远梳着乌黑的发髻,也不能说是发髻,就是把长头发辫起来,再缠缠绕绕起来,最后用黑色的头绳缠住,在脑后结成一个小螺形的缵。总是认为环形插上簪子的叫发髻,她不插簪子,头发也没盘成环形。但她的头上没有白头发,这是个奇迹,也是个谜。一双裹过的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但为生计而奔波,她走路很急,每一脚落地时又很重,这就形成了她特殊的步履,蹒跚而有力,急促而有节奏,“咚,咚”的声音伴随着她的脚步。只要一听到这样急促又特殊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少妮大娘来了。(这样写,也许你感觉头上一句,脚上一句,但她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确实就是头发和小脚)。她的眼睛永远矍铄有力,仿佛整个人从来不知疲倦。说话声音不高,却很坚定。她永远穿着偏襟的粗布上衣,或者偏襟的粗布夹袄,夏天是偏襟的细布上衣,下身永远是黑色的老粗布胖裤子,裹着腿。

      少妮大娘住在古老的长石巷子里,她的家是石头做的,石头的屋子、院子,石头的过道、门墩。小小的院子里,似乎没有树,又好像有一棵桐树。只有三间北屋,两间西屋和两间南屋。她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我的记忆里,少妮大娘总是忙忙碌碌,割谷子、掰棒子、收豆子。农活忙完了,就纳鞋底儿,做鞋,织布,缝衣服,做家务,从来没有闲。据说她最拿手的是做饭,蒸包子、蒸馒头那个好,是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因为大儿子疯了,所以她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大儿子,年老后为大儿子做饭就是她的主要任务。

      她没有收入,孩子们也都是普通家庭。但她的一生经历了共产党成立、日本侵略、内战、土改、文化革命、改革开放、非典、2020冠状病毒。

      经历就是财富,经历就是智慧。我说:少妮大娘就是一本历史书,在这本历史书里,有着缤纷的图画和传奇的故事。

      她生于九家村一个财主的家庭,不是名门,但也称得上大家闺秀。长得小巧玲珑,清秀俊丽,一双黑珠玉般的眸子好像能洞察一切。

     16岁时,她就嫁到了我们张家。当时张家是拥有一顷田地的富户,在村里很有名,张家两个儿子,他嫁给了老大张清文,就是我的堂伯父,她比堂伯父大三岁。

     嫁过来没多久,抗战爆发,堂伯父,堂伯父的父亲,堂伯父的弟弟,一家父子三人参加了抗日游击队,跟随范子侠将军在太行山一带抗击日军。说是参加了游击队,当时堂伯父和他的弟弟都还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啊!很多时候是大娘出谋划策,机智地与敌人斗争。旧年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就是以他们为原型写的。堂伯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堂祖父张万魁,可不是个普通人,长得人高马大,四方脸堂堂正正,说话声如洪钟,做事雷厉风行,人称“张司令”,骁勇智慧,(其实离司令的军衔很远,村里人这样叫以示尊重。)是范子侠将军的心腹,主要负责招兵。

      招来的新兵就暂时住在张家的东院,少妮大娘就搬到了西院(现在的院子)。东院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四合院,我的记忆里,这个院子的东西屋就有七间长吧!年轻的少妮大娘就担任起后勤,烧水做饭,缝补衣裳,支持抗日。

      那时的土地贫瘠,纵有一顷地,收成也不高。少妮大娘能变着法地把饭菜做得有滋有味。谷子面窝头,杂面条,小米捞饭,熬米烫,(一种粥在家乡叫米烫,就是米粥熬得一点水分也没有了,有时放点盐,放点腥油),这都是好饭。家里的粮食全拿来给新兵了。之后,榆叶、槐花、笨槐叶,都可以配上一点点棒子面杂面蒸了吃。大娘起早贪黑,从来没有说过劳累。

      遇到日本扫荡,大家就往深山里藏。渐渐的,日本鬼子知道了这个据点,就专门来围剿。大娘和堂伯父他们连夜逃跑,逃到太行山深处大欠村,在那里度过了一段艰难时光。

      听父亲说,在大欠,没的吃,只能用黑豆充饥,吃了好几个月的黑豆。大娘就去山上摘些山果,挖些野菜充饥。还不忘给游击队员们带回来些。

      曾经的大家闺秀,当了抗日游击队员。可怜那一双小脚,想想在逃跑的路上,平地时还可骑上骡子,到山路呢?翻山越岭只能靠自己这双脚了。有良田百亩的人家,被追捕也只能忍饥挨饿。也许,就是那段时光,练就了大娘吃苦耐劳,坚强勇敢的性格。

      大娘支持抗战,毫无怨言。

      那年,范子侠将军的游击队,因没有机枪,很是受挫。堂伯父的父亲,“张司令”,毅然卖掉了家里的三四十亩地,拿着大洋,带着范子侠将军的书信,找各个联络人,打通关卡,买来了机枪。大娘一家人对卖地买枪的决定,谁都不说半个不字。

       嫁到军人家庭,大娘就养成了沉着冷静的性格。

      在一次阻击战中,“张司令”作为要犯被俘,关在“木笼子”里,说要被押往日本。

      堂伯父的火爆脾气,急着要去搭救父亲。大娘制止住他:“现在去,只能是送死,你又不认识人,打通不了关节,怎么救人?生死由命,吉人自有天相,再等等。”

     四十天后,“张司令”果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原来行至保定,正好遇到一个上次买机枪时曾经打通过的朋友黄警官,一看,是“张司令”,就给他暗示:今天是机会,我提前给你买好邢台的车票,准备逃。夜里,黄警官让自己的兵起身砍破木笼,放他出来,把车票给了他,并朝天放了几枪,谎称有人劫持战犯。“张司令”坐上车到了邢台,过七里河后,一路上都是早安排好给他的骡子,几个村一换,回到了太行山根据地。

      真是有惊无险的一段奇遇!

      再后来,在1942年的对日阻击战中,范子侠将军牺牲,“张司令”跟随刘伯承、邓小平的部队,在冀鲁豫作战。三大战役后,他升任团长。派他去南方小城,“张司令”自感没有读过书,不识字,打仗行,治理小城,不行。毅然辞去官职,回到了山里老家。

      也许,这个堂祖父,早已经悟透了人生。只要健健康康,就是快乐的生活,自己永远是农民的儿子,永远要与土地在一起。70岁时,一个中午,“张司令”在门前的树荫下择豆角,打了个盹儿,就永远地睡去了。好像死亡,对于英雄来说,是微乎其微的小事儿。

     而堂伯父和大娘,在日军渐渐撤去后,“张司令”说,家里总得留个人啊,你们回去吧,留着老二在部队吧。没成想,大娘刚回到家,堂伯父的弟弟就牺牲了。据说是剿灭了小股日军后,被自己人误伤。大娘一家也没有责怪谁,也许,他们早就知道,打仗,是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九死一生是必然的。爱和恨,他们是分得清的。

       一家人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再后来,家里剩余的土地也入了社。

      生产队里,大娘能干又要强,无论干啥活都是又快又好,屡屡得模范。是啊,比起枪林弹雨的日子,还有什么样的苦吃不了呢?

      生了三个女儿后,大娘求神拜佛 ,祈祷生一个儿子,一个英俊能干的儿子。果然,天遂人愿,大娘生了一个儿子,相貌堂堂,上学考试回回第一名,干起农活样样是好手,木匠活也会干,还能在石头上雕刻 ,他家门口石墩上的美丽的花雕就出自他之手。只是他的脾气太傲,太要强,容不得一点儿差错。他早早定了亲,媳妇儿是邻村一个漂亮的姑娘。大娘家总算后继有人了。

     上中学时,遇到了文化大革命。那时讲“成份”,大娘一家被划作了“上中农”,再加上大娘的娘家成份也不好。这个大儿子,经常被同学们讥笑为“地主家的儿子”,一说一长串的顺口溜,他的脾气性格,哪能忍受,又无处宣泄这些苦恼,于是,慢慢地变得目光呆滞,说话不正常,疯了。

      大娘是一个不认命的人,她四处求医问药,给儿子治病,但大都说,只能缓解,不能治愈。定下的媳妇儿,听说他疯了,等了他三年,不见好转,就退了亲。退亲,更加重了他的病情。

      每到草芽发时和草芽回时,他的病就加重了。谁也认不得了,满街里跑,砸了这个棚子,砍了那棵树,喊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就在前几天的夜里,他还把村里所有人家老式大门上的铁锁都摘了,拿到自己家,要去卖。

     儿子疯了四十年,大娘照顾了他四十年。大娘从来没有大声呵斥过儿子,也从来不说儿子疯了,总是说:“儿子,你脑子又不清楚了?你又犯迷糊了?”因毁坏人家东西而跟人赔礼时也是说,他迷了,又去害人了。

      儿子的疯没有把大娘击垮,大娘始终坚信,儿子会好的。就在去年还是前年,大娘还去找本村的“明眼人”,让给看看,儿子啥时候能好。那个“明眼人”说:“您都快一百岁了,经历的事儿比神仙还多,您应该知道,别问我了!”

      面对大娘的坚韧执着,神大概也无语了。

      大娘是个说理真真的人。父亲说:“你少妮大娘是个犟筋好人。”

      那年,大娘给二儿子要宅基地。当时村里有这样的做法,就是自家承包的村边的土地,可以划为自己的宅基地,如果不够一个院子,可以给别人对换土地。大娘也要求把自己村后的那块旱地划为宅基地。年轻的村干部看着一个老太太,不给松口。推辞说违反政策,推辞说,你们家不需要。大娘就问:“为什么?别人能对换土地,到我这里为啥就不能了?我家大儿子是犯了病,但他就没有好的时候了吗?为啥不给我办?你总得给我说个子丑寅卯来。”年轻的村干部被诘问的无话可说,只好办理了手续。大娘走后,村干部的父亲说:“你个小兔崽子,竟然给老八路斗,你还差远哩!”

      在村里,她认准的理儿,没人能较得过她。

      改革开放后,堂伯父的火爆脾气,伴随着儿子的疯病,也越发暴躁了。常给大娘吵架,又有哮喘的毛病,大娘经常躲出去,散散心,聊聊天,也没见给谁哭过诉过苦。

      堂伯父在一次哮喘发作时去世了。

      这之后,大娘守着疯儿子过了二十多年的孤单生活。

      这二十年多里,她不忘接济比自己更需要照顾的人。

      我婶子长年在外,每年回老家后,住在少妮大娘家不远的老院,冷锅冷灶,光收拾得半天,总来不及做饭,少妮大娘就会蒸了包子馒头,用笼布包好,就送来了。婶子经常感叹:“您九十岁的人了,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别管我了。”

     大娘施恩于人,也得到了回报。当年游击战时曾救过下关村一人的性命,近年,这人打听到大娘的情况后,每年冬天给大娘送一车煤,这些煤足够大娘过冬了。

     一个军人家庭,堂伯父和大娘从来没有想过向政府要求照顾。不过,近几年,政府关怀,要大娘搬到新院子住,大娘拒绝了,在这小院里住惯了,不去了。俨然当年堂祖父辞官回家一样。政府也给予了她足够多的照顾。

     大娘的娘家弟弟刘某,曾担任县长,娘家侄儿,现在仍在政府部门工作,这些,她从来没有炫耀过,也从来不去麻烦亲戚给办事,她是要强的,也是知足的。好像,活着就是幸福,活着,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在她看来,也许人最大的乐趣就是活下去,还能看见红彤彤的太阳,就是好。仿佛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名利?当看到与堂伯父、堂祖父一同作战的弟兄们身居要职时,她难道没有一丝心动吗?

     少妮大娘,这样一个农村老人,在2020年春无疾而终。她的一生虽小有遗憾,但总归还是圆满的。对她来说,遗憾的是,儿子的病一直没有好。在我一个旁观者来看,她智慧、勤劳、仁爱、要强、坚韧、心胸宽广,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读过书。

      如果读了书,识了字,这个旧时女子,是要穿木屐抑或穿旗袍?是要走在深院或者走在繁华的城市?人生有定分吗?

      花农说:“几乎所有白色的花都很香,愈是颜色艳丽的花愈是缺乏芬芳。”花农得出的结论是:人也一样,愈是朴素单纯的人,愈有内在的芳香。

      莽莽苍苍的大山,丝丝缕缕飘着的白云,迎面而来的春风里,有着二月花草的芳香。

     “仁者寿”,孔子说,长寿的第一要素是有仁爱之心,胸怀宽广。我想正是因为“仁”,少妮大娘才得以长寿。

      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雨,她就是一本厚重的书。书的名字叫“仁者寿”,书的扉页上应该写着“勤劳、智慧、坚韧、心胸宽广、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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