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85岁那年的冬天离开了人世,我缅怀他却是在每年的春天。

  听母亲说,父亲十五岁开始下地干活,到死整整种了70年的地。可以说,父亲一辈子的汗水都浇灌在了他的土地里,尤其是父亲开垦的那片不到一亩三分地的西北洼子。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经常领我到西北洼子地里挖土豆摘茄子掰苞米。而这些秧苗,都是父亲披星戴月在春天里栽种的。那年月,家家粮食不够吃。我家更是如此,多亏父亲的这片西北洼子地,养育着我们一家人,才使我和哥姐们存活并长大。

  每年秋收季节,母亲都将地里的果实拣得一干二净。见我有时遗落,就说:“你父亲汗珠子摔八瓣在地上,好不容易有收成,咱们不能不珍惜啊。”每到这时,母亲都不忘教育我几句,“你父亲为了开这块地,他的右胳膊累弯弯了……”听着母亲的话,想想父亲吃饭时右胳膊从未伸直过,有时夹菜够不到,我心里就格外心疼父亲。记得每次吃饭,母亲都会將父亲要吃的菜递到他眼前,可父亲看着母亲挪移过来的菜饭,又看看正在长大的我们,将伸出的筷子又缩了回去。父亲在地里干活又累又饿,可他舍不得吃,全是为了我们啊!有时候,母亲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眼里也含满了泪水。

  母亲大父亲两岁,十七那年嫁给父亲。在长达70年的岁月里,母亲几乎每天天不亮就起身为父亲做早饭,因为她知道父亲开垦那片地的辛苦。父亲第二天去哪片地干活,晚上都跟母亲说说,母亲根据距离的远近,决定她做饭的早晚。

  父亲垦荒的地方好几处,其它地离家多远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西北洼子距家能有七八百米。用现在手机微信运动测量,也就一千多步吧。

  “没有西北洼子,就不会有你。”这话母亲对我说了几十年。我曾多次问她为什么,可母亲始终没告诉我。每每这时,我发现母亲的目光盯着一处不动,像是回想着什么。大了后,我朦朦胧胧地好像猜到点什么,可我已经参軍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眷恋着的西北洼子。

  西北洼子,对我家来说是片旱涝保收之地,对农作物来讲是个生长庄园。父亲在这里几乎将所有农物都种植过,并连获丰收。隐约听母亲叨叨过,在没我的前两年,西北洼子还种过香瓜和西瓜。瓜熟季节,父亲就住在瓜地头搭起的草窝棚里。母亲每天都来送饭,并把瓜换成的鸡蛋和小米拿回家。

  当年的小米鸡蛋,相当于城里的大米白面一样,少得可怜。可父亲用他弯弯的胳膊,让母亲隔三差五就挎回一筐蛋一盆米。吃得我和哥姐们,个个走路象冲锋一样有劲儿,让左邻右舍羡慕不已。

  母亲在父亲走后的第二年春天,也离开了我们。我之所以说缅怀父亲是在春天,其因就在如此。我虽然是个男人,但我长相和性格与母亲相似的地方多些。每年清明时节,我都从千里之外的辽南回到老家。去父母的坟前扫扫墓,送些鲜花和纸钱,以此缅怀生养过我的爹娘。

  回来的路上,听二哥讲,父亲之所让把他埋在这儿,就是离西北洼子近点。当经过一片稻田地时,二哥对我说,这就是当年的西北洼子。如果不是二哥告诉,我根本辩认不出这片片平整的方块地,竟是当年坑洼不平、杂草繁荗的西北洼子。“记得父亲离世的那年冬天格外冷”,二哥继续说道:“父亲可能意识到自己没有几天活头了,于是小声地商量我,二儿呀,能不能用车拉我到西北洼子地去一趟?我本来想说,大冷的天,地光秃秃的,你去干啥?可当我见父亲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望着我,到了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我朝父亲坚定地点点头。二话没说,將父亲连他盖的棉被抱上手推车,顶着寒风走向西北洼子。”

  “在炕上已躺三年的父亲,听说要到他的西北洼子,竟然不再躺着,而是像没病一样坐在车中间。昏花流泪的眼角,结了不少冰霜,一粒粒白白的。都说人老前有种预兆,我觉得父亲那天的精神头就像……”二哥自顾自地诉说着,根本没注意到我已泪流满面。因为在我当兵的第一年冬季,父亲下了火车,走了半宿的路到部队看我。当时我还在梦中,被班长叫醒。父亲笑着说,没想到会半夜到,说着,将手中的一个小布袋递给我。这是咱家西北洼子的大嗑瓜子,你妈炒的。接过小布袋,我顿觉一股暖流上了心头。

  小时候在家,冬季多半吃炒苞米花。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嗑上瓜子。父母知道我最爱嗑瓜子,便不远千里来送。父亲走后,当我把瓜子拿出来给战友们嗑时,班长说,这瓜子里有爹娘的爱呀!是啊,父亲寒夜走了伴宿来部队看我,这一小包瓜子是沉甸甸的爱啊。我两颗门牙为嗑瓜子竟嗑出两个深沟,引起战友们一片欢笑。

  婚后我居住在部队附近,每年秋后,父母便拿上西北洼子地里产的杂粮杂豆,来我家住上一阵子。但春节一过,父亲翻日历的次数就会多起来。有时嘴上还会叨叨出季节的顺口流。每到这时,母亲就对我说,这是又想西北洼子了。父亲盼春念乡,西北洼子那里有父亲无限的希望和寄托。

  我不知西北洼子为何让父亲念念不忘,也不清楚那里到底留下过父母多少故事。对母亲,我只知道为了这块地,父亲累弯了一支胳膊,母亲劳苦一生,到地里给父亲送饭,秋收时拣摘果实。那里有我爱嗑的瓜子和喜欢吃的香瓜与西瓜,还有父亲母亲留给我的一个童年……

  如今,西北洼子已变成了稻花飘香的良田,每年为二哥增收不少大米和收入。我听二哥讲完父亲的故事,悄悄拭去脸角的泪水,想着了西北洼子的未来,这里还会孕育多少丰硕的果实给我们的后人?无论谁在这片土地上耕耘,都不该忘了最早开垦这片土地的父亲母亲。

  啊,西北洼子!令我痴迷的西北洼子,你何时能将父情母爱再一次还给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