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癖

　　他看定她，说，肉体美丽。说这话时，她在读海子的《肉体》。

　　她愕了愕，抬头看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她不知道，他是探讨诗歌，还是另有所指。这让她有些惊慌。

　　她跟他说，海子想表达的，是肉体的质感；因了肉体的存在，灵魂才有所依托。她本来还想说，类比下半身，是对海子的亵渎。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她忽而就胆怯了，只把视线落在书页上，连呼吸都压得轻了。

　　她想起那次笔会，他带她出席的。他们跟普通人没两样。有木讷的，也有活跃的。几个女的，被簇拥、被调侃，成为众星的焦点。有人打量她。还有熟识他的，走近来，说，收女弟子了？艳福不浅啊！这让她颇觉尴尬。他安慰她，说甭理会，都是俗人。

　　后来去登山。顺着阶梯走，嘻哈顽闹的。走了一段，有人走不动了。有女人被拉拽着走。他伸手牵她，很自然、很坦荡。她迟疑片刻，便没有挣脱，只随着他，安静往上。到山顶，人已不多了。多数体力不支，中途转回去了。他和她，吹着山风，相视而笑。

　　他轻轻一带，她便跌入他怀里。她来不及挣扎，他就放开了她，电光火石般，在她额头亲了下，说，这一刻，太美好了。她呆怔怔的，说为什么。他就笑了笑，拍拍她手背，说，我会好好待你，像屈原对婵娟似的。她想问，屈原对婵娟，有其他想法吗？又保持了缄默，有些话题，忽然不想触及。

　　他灼热逼近，她才惊觉。但显然慢了节奏。他们距离太近，近到他很随意的，就把她圈入臂弯。她没有挣扎，也不能挣扎。因为他说，别动，让我感觉到你。语气坚决，不像征询意见，倒似发布命令。

　　她显然选错了诗文。好像她在引诱他似的。这时再抗拒，连她都觉得，有欲擒故纵的嫌疑。这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嗓子很干，想咽口水，但又竭力忍着。不知怎的，她想起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极度矛盾里，她瞄向茶几。一把水果刀，安静躺在那里。略略凝神，她又转开了视线。最毒妇人心，她想。她潜意识觉得，他像个孩子，任性、骄纵。她不想惯他，可又不知晓，要如何拒绝。她听见他说，做我红袖添香的女人，像自言自语，又像乞求哀告。

　　她心想，我偏爱围炉夜话。但她什么都没说。好似语言功能退化，无法正常表述，她只能静默。但她又想，他会不会认为，无声即鼓励？她咽了下口水，觉得嗓子愈发干了。他搂得太紧。她觉得有一个她，被挤出肉体，浮在半空看她。他把她的脸摆正，用温热的唇，蹭她的额、发，很意乱情迷的样子。他说，你让我重生，让我不能自已。

　　她不动，也不说话，只瞪大眼，看天花板。不可思议的，她想起了毕加索。她想，若她也懂写意，就在天花板画个女人，巨型的、扭曲的肉体，连同布满肉体的许多眼睛。它们杂乱无章，支离颠倒，或忧伤，或欢喜；或惊悸，或宁静；或懵懂；或迷惘……都张大着，无一例外。

　　他停了下来。问，在笑什么？原来她在笑么？她竟没觉察出来。她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她说，一只蚊子。是有一只蚊子，在眼前飞得嗡嗡的。因了季节不对，就显得突兀。她把头转向窗户。透过半掩的布帘，有午后的阳光，连同举着叶子摇曳的修竹。

　　他矫正她的姿势，说，你不喜欢我？她回答不了。她是喜欢他的，但，他给的方式，却不是她要的。他急了，说，你不觉得，彼此相拥，如此真实吗？是了，海子说的，肉体来临，肉体真实，肉体是野花的琴。

　　走马灯似的，她想起来很多。先是她的夫。他说，诗人都是疯子。他又说，你也是疯子，我爱的疯子。再是其他人。有一个，是她的文友。他说，这世界堕落了，女人们都乱来。她就生气了，斥他，谁把女人拐上床的？扯上裤带骂婊子，咋这么分裂！

　　现在呢，她发现，分裂普遍存在。例如，她的肉体，违背她的意愿，窝在他的怀里。而这肉体，明明是她的，又不像是她的。所有的感觉，迷离又空洞，缺乏在场感。她想不明白，她为嘛不站起来，噔噔噔走掉。我是个坏女人，她想，藏得更深而已。

　　手机铃声，他的。他竖食指，嘘了一声。接起来，他说，也许不回来了。他看了看她，再说，几个朋友喝酒，太晚的话就留下。她挣开了他，站起身来，收拾整理。他赶紧挂机，把她困在墙角。他说，陪我，好吗？她不看他，只执拗摇头。他放开了她，又问，还会来吗？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表达很混乱。

　　推开房门。夫在。她说，没出门？夫戏谑似的，说，给妞放假。她笑笑，说，不担心妞给拐了？夫也笑，过来搂她，说，先守好家里的。再后来在夫身下承欢。她发现，肉体真如花瓣般，一片片绽放。

　　心血来潮般，夫说，谁要能泡到你，真是美死了。她笑得咯咯的，贴着夫的赤裸，极尽缠绵。她说，谁能泡到我？夫摇摇头，说很难，太难了。她咬夫的耳朵，撒娇似的，说为什么？伸手拧她的脸，夫笑笑说，你有洁癖，舍不得糟践肉体。

　　那晚，她梦见一片水域。有很多的鱼，滚圆的黑鱼。个头硕大、没有活力，懒洋洋沉在水底，有些甚至像死了。有人在俯身捉鱼，把它们拖出水面。鱼的尾部被啃过，肉都没有了，只剩嶙峋鱼骨……